经典对于我来讲，大概有三重意味，第一，其实经典我理解，它是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是一种文化基因，它是内在的、深植在我们日常习俗之中的。所谓学习，不过是用一种外在的言语，把它激活，把它唤醒，但是它并不是一种硬生生的道理从外在的灌输。第二重感受，就是经典是在人一生的成长中逐渐感悟，伴随着生命历练，而能演进多重意味的，没有哪一个年纪上说，读出来的就是绝对正确，对于经典的研读，可能永远都是去臻于它的本意，但是永远不可能完全去还原，所谓见仁见智，其实跟每一个人的生命体验都密切相关。第三重感受，就是读经典，会从一开始的崇敬、膜拜，觉得繁复、华丽，读到最终，返璞归真，恒久温暖。经典读到最后，是会觉得那么简单，我们可以敬，但不是敬而远之，而是敬而亲近。

[画外音]经典是从外在灌输的，还是从内心唤醒的？经典是供在象牙塔里，需要我们顶礼膜拜的，还是温暖朴素的，就在我们生活之中的？于丹教授是何时开始学习经典的，又是如何认知这些问题的？敬请关注北京师范大学于丹教授在我读经典系列节目中讲述：在成长中感悟。

大家好，今天要聊的话题是“我读经典”。我喜欢这个题目，因为这里面有“我”在，“我”跟经典的关系离得如此之近，我能感受到这个题目里有一种生命气息。在讲完《论语》心得和《庄子》心得以后，我自己也在回过头来想，我和经典共生共长，去揣摩、研读，这是一个多长久的关系。

说到儒与道中国哲学这两大源头，在我最初接触的时候，是处于一种孩提蒙昧，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意思，要去诵读，要去记忆，这个概念都没有。那么先来说儒家。我最早接触《论语》里面的一些道理，大概是在四、五的时候，现在想起来，我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求过我死记硬背，都经常是带我去一些叔叔阿姨的聚会，有很多人在一起的时候，爸爸就会悄悄地和我聊，说孔子说过一句话“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看这么多人中，肯定有当老师的人。你去看看，他们中谁对人特别有礼貌，谁特别博学，谁做事特别麻利，你去看谁能是你的老师。我跑来跑去的看，有时看到有些行为是好的，有些是不好的，于是问爸爸，有个叔叔随地吐痰，有个阿姨高门大嗓地抢别人讲话，他们肯定不是老师吧。爸爸说，这也是老师。因为孔子说：见贤思齐，见不贤则内自省。看到比你好的人，你要跟他一样好，这是老师。但见到不好的人，你要反省自己，你会不会跟他一样不好，所以这也是一种老师，因为可以让你反躬内省嘛。

有些朋友经常问我说，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整个背诵下来《论语》的？我可以说到现在我也不能背诵全部的《论语》，因为我对《论语》的介入一直都是这样只言片语、化进生活的，所以我从来没有觉得《论语》是艰深的、远离的，需要我去敬畏而费很大的力气琢磨的。我总觉得它对我来讲，是笃定的、真实的、亲切的、温暖的。

[画外音]幼年时的于丹，在父亲的耐心指导下开始接触了经典，这些古圣先贤的至理名言，就像身边的父亲一样亲切而温暖。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于丹开始逐渐懂得了其中的道理。

司马牛曾问过老师：什么叫君子？孔子的回答特别简单，他说不忧不惧啊。一个人内心没有那么多的忧思、忧惶，也没有太多的恐惧、畏惧，就够了。司马牛觉得这太简单了，做到不忧不惧就能算是君子了吗？老师很严肃地反问了他一句：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一个人反省自己，叩问心灵，上不愧苍天祖先，下不愧百姓儿女，那么他的心何来的忧，何来的惧？一个人叩问内心可以做到不忧不惧，这是一个简单的标准吗？能做到这一点，还不是君子吗？君子坦荡荡，小时候不知道，大了以后才有所感悟。君子坦荡荡，什么叫坦荡荡，并不是心中任何事情都不进入，而是万事进入之后皆能化解。

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毕竟要做事，叩问内心做到不忧不惧，这在一个多变化、多忧慌、多价值判断的当下，这个标准当真不简单。读经典，一开始会觉得，真的很简单。读来读去，读懂了郑板桥的那句话：画到生时是熟时。你会觉得，最朴素的道理里，有着它最恒久的含义。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了在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往往是很难做到的。

朋友在一起聊天，经常会说到健康二字，但谁敢拍着胸脯说，我现在就是健康的。这是一个最朴素的标准。逢年过节，大家互致平安，互相敬酒，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祝你健康。其实，绝大多数人真正问问自己，从心理到身体，也不能说自己就有病，有时不是这儿酸就是那儿痛，总之，一天到晚打不起精神来，这种状态就叫亚健康。我们不见得就是病人，但也不敢说健康就在身上。也就是说，最朴素的标准在今天往往也显得十分奢侈。如果能感悟到这一点，那么，我们就能真正地从内心敬仰圣贤。因为他们不用华采的词语，来让大众觉得一定要去膜拜，一定要去远离。他们不因自己的伟大而让万众折服，觉得不可企及。他们以自己一种朴素的人格，让大众觉得，这些朴素的真理恒久不变。道在人心，道不远人，你总归是能凭着生命的成长去接近的。

《论语》里提到“仁”的地方总共109处，这是整个儒家思想体系的核心，但是“仁”解释起来有多简单，做起来又多艰难，真是知易行难啊！我小时候读的时候不明白，学生问老师什么是“仁”，老师的回答就两个字：爱人。真心实意发自内心对别人好就够了。“仁”不需要那么高的名分，不需要社会的地位，甚至不需要他手中有太多的钱财，真正的仁爱之心无非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就是如此简单。这后来被孟子推演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也是孔子说的，他一生的理想无非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老的少的都对这个人有一份依托，有一份信赖就够了，这就是一个人的人心了。其实这段话我读到的很早，大概十来岁时就读到了，从注释上来讲也不困难，好象也明白了。

[画外音]于丹教授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认为读懂的一句话，在经过了几十年后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中央电视台有一个大型节目叫《感动中国》，每年都会评出10位感动中国的人物，于丹教授是这个节目的评委之一。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让于丹更深刻理解了儒家的“仁”字呢？

2006年年末，这一年的推选材料到了我手里。我看到里面有一位人物，她普普通通，一生平凡，是一个农村的阿姨。她从嫁到这个村子开始，就义务去抚养村里所有的孤寡老人，她家并不宽裕，她就跟人家讲，反正我吃窝头你也跟着吃窝头，我家喝稀饭你也跟着喝稀饭，但是我不会让你断顿，我每天都会来给你做，就这样她日复一日在这些老人家奔走。这些老人中还有孤寡的老两口，无儿无女，她伺候了他们七八年以后，有一天老太太从炕席底下拿出了一小包安眠药，她说这是我们老两口一直在留着到最终有一天实在无路可走的时候，给自己用的。八年了，我们看你的心还没有变，现在这包药我可以交出来了。她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做，她自己的四个儿女就这样在身边长大，所以她的孩子们一直认为，村里这些爷爷奶奶都是自己家人，所以妈妈忙不过来的时候，孩子从很小时候就跑去给这些爷爷奶奶洗脚、剪指甲，一直这样做。这个时间过去三四十年，现在这样一个阿姨，她自己不过60多岁，但是她赡养过和送走的老人这些年头相加已经超过了160年。

我在感动中国的材料里看到了这个人，当时我们给她写了推荐词，推荐词里有这样一句话：如果富人做这等事就叫做慈善，但穷人做这等事就是圣贤。其实什么是大仁者，什么是真正的圣贤？我看见她的故事的时候，我就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也许这样一个农村妇女她一生没有走出过她的村庄，但是她就是一个活着的圣贤。所以感动中国给每一个候选人后来会有一座丰碑，掀开是她上面的铭文，每个人都是四个字。我还记得在她之前是霍英东先生，接下来就是这个农村妇女，她的那个幕布揭下去，碑上有四个大字叫做：温暖世道。

其实她是用自己的人心和自己的言行温暖了我们这个有些苍凉的世道。可以说，我对于儒家思想的理解，很多时候就是在身边的小事，评一个节目、读一篇文章、见到一个市井现象，一下子就翻上心来，就会有那么一句朴素的铭文在心里跳出来，再一次被印证。这是一种感受，这是一种成长里的不断的参悟。

[画外音]儒与道是中国哲学的两大源头，于丹是什么时候开始接触到道家的思想呢？

    那么再来说道，道也很有意思。我最早读到道家的文章大概也是十几岁。读《庄子》的时候，非常喜欢那里的才气，是把它当美文来读的，根本不是把它当成一种理念，一个体系，一种思想。那个时候觉得庄子多骄傲啊！庄生梦蝶，是耶？非耶？他可以说以为天下沉浊，不可与庄语，认为他自己这一把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汪洋恣肆，天下人无法解得。他怀着这样一己骄傲，像一个天上的神仙。那时的读完全是作为一种欣赏，并且一直在想，所谓乘物以游心，到底我们心游万仭可以游到多远呢？人怎么样才能触达那个境界？

最早读《庄子》的时候，可以说一面是一种向往，但另一方面是非常的迷惑。因为读《庄子》大家可能也有这个感觉，它不如《论语》那么朴素，它里面充满了寓言、卮言，这里面有太多的哲学依托，不是一下能读得透的。所以那个时候就老想，上大学的时候还一直在想，所谓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到。

这多难啊！什么时候我才能知道呢？我也一直在问。就在这个时候，上北师大，在中文系我们有幸见到了启功先生，那时他还在教书。我记得我十六七岁的年纪，见到这样泰斗级的人物心存敬仰啊，然后就老想去请教很多的事。大家知道，启先生是大书法家，我们就去找他请教写字。我傻乎乎去问，启先生你看，我们小的时候在家也练字，少年宫的老师告诉我们说，拿笔你要把笔捏好，然后小指顶着笔杆，尤其是虎口的地方要像一个凤眼，这样运腕写出来的字才会好，所以你先从手势上一定要做的端端正正。我记得我问启先生，你看我这个凤眼法规矩吗？我现在还记得启先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那有点“夫子晒之”的意思。老先生呵呵一笑说，你那是凤眼法啊？我看叫鸡爪法还差不多。我就懵了，我说不对吗？接着老师说：你会骑自行车吧，你看看，如果两手死死地捏着车把，不是撞大树就是撞老头。然后老师又说：其实做一件事情你要先忘掉，你没看野史笔记上老写，说王献之在那儿写字，王羲之从后头过，一抽比杆没抽掉，死死地攥在那儿。他说，这是教他儿子写字呢还是习武呢？要是花那么大劲攥着笔杆子的话，那字写得好吗？他说你把这些全忘掉，要写字所谓得于心而应于手，你跟笔杆子较劲干嘛？就象你骑车，你非跟车把较劲。能听到这些话我真是感到幸运啊，是因为我在那么早的时候，不仅从经典上在我心里画上了问号，更重要的是我身边有大师用他们的行为诠释了这些。所以有的时候读经典、读圣贤，也在读身边人。

[画外音]于丹认为，圣贤其实就在我们的身边，读经典不应该只从书本上读，更重要的是从内心来感悟。那么于丹是从何时开始真正感悟到《庄子》里所包含的真谛呢？

其实对《庄子》更深一层的解读，我想是在我研究生毕业以后。我研究生毕业的时候赶上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时期，就是我们所有学生要带着户口下放一段时间，那不是一个简单的下放锻炼，而是真正带着户口，一带户口反倒心就慌了，而且从6岁上学，上到二十三四岁，觉得十七八年都在学，老想着这个门槛一迈出去，自己空负少年壮志，觉得要有所作为了，结果一下下到农村了。到农村一切都不适应，在场院上那种毡子的小房，土坯的、没有门，门是马口铁的，咣当咣当响，满村子都是狗，跑来跑去的，而且自己看不见书，干的全是一些体力活。这样的日子不是一个月两个月，而是一年两年，而且你不是指日可待，知道自己归期的，只能先这样一直干下去，看看什么时候才能回得去。

现在回过头想，我特别珍惜生命中曾经有这样一段日子，因为这段日子能够让我把在学院里学到的知识彻底地打通。我记得就在那个简陋的、没水没电的小土坯房里，我的小单人床的枕头边上，放的就是陈鼓应先生的《庄子今注今译》，这本书在当时并不见得每天都翻，有的时候太累了，有的时候没有光亮。但是放在那儿，它就是一个慰籍，它是一种默契，它是你心灵的一种托付，是一种期许和盼望。所以我觉得这种伴随成长的意味，我现在可以触摸到它的质地，它在我的心里是有温度的。所以我想起庄子，就会想起来我曾经待过的柳村，我在那个地方懂得了《庄子》里面最简单的五个字，叫做“外化内不化”。

所谓外化，就是一种最大限度的顺应，要去适应社会的规则，要去接人待物合乎礼俗，要有自己的职业角色，要与人交往，在社会上担当责任。所谓内不化，就是一个人有生命的执守，有自己我之为我，有永远不更改的那一点禀赋，有自己用全部精神世界九死未悔坚持的一个信念。一个人有了他的外化，这一生会很有效率，他跟这个世界可以做到和谐相处，而一个人有了内不化，这个人的心灵才会坚强，他才会有未来。所以内不化给了我们理想，而外化给了我们现实，这样一种内外合一容易做到吗？道家是如此表述，无非五个字，而儒家，我就会想起孔夫子所谓人一生的厉练从十五志气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要到达什么时候？年届七十耄耋之年，经历了一生的沧桑，终于可以触达从心所欲不逾矩。在我看来，从心所欲就是听从内心的声音，而不逾矩就是不伤害社会的规则，它最后殊途而同归，会达到这样一种内外的和谐相处。这样的境界，太年轻的时候怎么可能感悟的到呢？所以我说古圣先贤的伟大就在于你很年轻的时候，他不会让你觉得畏惧，这么简单的一些话，今天的孩子一看也能够听得懂，但是真正到老年，我现在说我做不到，再过二十年、三十年，我不一定有勇气说，我就真的做得到。因为这是靠一生的慢慢体悟。

其实我当老师以后，开始讲中国古典文学了，又给了我新的一番感受。因为讲到庄子的时候，必然要讲到他的生死观。庄子对天地世界齐万物这样的一种观念，对于生死他看得是很透彻的。所谓破名破利破生死，他能够看到察其始而本无生，能够在自己的结发妻子死后鼓盆而歌，能够看到人生在宇宙之中不过是白驹过隙，我们的生命无非是从岁月中借来的一段光阴，冠以自己的名字，最后活成一个自我，而这一段光阴终究是要还回去的，所以，一切皆可看开去。这样的一种思想，我也在跟学生沟通。

记得有一年在寒假前期末考试的时候，当时刚刚要临近春节，在试卷上有一道题，是让学生谈一谈对庄子思想的一些基本理解。我拿到的试卷是一个女孩子写给我的一封信，在这份试卷上面还沾有她的泪水。她说，老师，我们家最近遭历了一个重大的变故，就是我哥哥死了。她说，我哥哥非常优秀，他才二十出头，在读大学，我们家的希望都在他的身上，但是如此意外啊，他就这样撒手而去了。马上要过年了，你说让家里的父母如何面对这样一种丧子之痛？我又是妹妹，我怎么办？我怎么面对这样一个悲怆的事实？我又怎么面对父母？我万般无奈的时候，就想起课堂笔记，我就翻你讲的庄子的思想。其实听的时候，我是做笔记写下来了，说实话，我没有怎么太多地翻原文，翻过体会也不深。我就是在哥哥离去的这段日子里认认真真地在读庄子，夜里，当爸爸妈妈都睡了的时候，我一个人哭着不敢睡的时候，我就读《庄子》。但是读完，白天我就没有眼泪了，就可以跟他们沟通，说人怎么样看待生死。如果说我哥哥有灵魂的话，他会希望我们活得快乐。其实整个这天地不灭，他无非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只要我们活得好，他的心跟我们同在。

我看过那么多学生的试卷，这却是一份我永远督不会忘记的试卷。这份试卷是一个生命故事，它关乎一个孩子的体悟成长，它关乎一个家庭的悲欢。这是什么呢？这是经典的力量，这是圣贤为什么在今天仍然让我们相信他活着，因为他活在我们每一个苦难的时刻、悲伤的时刻，他作为生命里一种救赎的力量，永远给我们一种支撑，永远默默地温暖着我们苍凉的生命。

儒与道对我而言，生命的感受中每一步关坎有无穷无尽的故事，但是儒与道是分立的吗？其实说到最后，我想儒与道在我的生命境界中，它们不可明确地划分出界限。

[画外音]儒与道是两种不同的哲学思想体系，但是于丹认为，儒与道是构成人生的两个重要支撑点。这一点是在她19岁那年感受到的。于丹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如何得到这种感受的呢？于丹在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去登泰山，在登泰山的过程中，于丹又感悟到了什么呢？

去泰山的那一天很有意思，下了火车，当天晚上我们要从半夜爬山，因为大夏天可以期待一早曙光就升起来，早早地赶到泰山极顶去看日出。所以我记得我们是从夜里两三点开始登山的，当然走的是泰山中路，这是一条大家都拾阶而上的路，路很宽，两边全是一些碑刻铭文，有那么多的古圣先贤诗词歌赋，那样的一些教训全都在两边铭刻着，有的时候就借助微弱的手电光。可以说触目而惊心，你的心中不得不油然而生一种肃穆之感，因为一处一处的碑刻入心，总会觉得有古人的眼睛温柔而严厉，越过千古在看着这些年轻的生命成长，所以那一路上我真是体会到什么叫做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觉得天下己任能不重乎，死而后己能不远乎！这一路的攀援其实就是一条儒家的践道之路，它教给我们的是抛却一个小我，为家国担当。就这样一路走到极顶，一路上晨光熹微，逐渐逐渐一个光明的顶峰迎面而来。所以走到上去的时候觉得长风浩荡，终于站在泰山顶上，那样的一种心胸开朗，一下子就体会到中国文人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为什么走到这个地方能够体会到那种儒家的气概与心胸。

那天我们下去之后，晚上大家就休整了。第二天老师怕我们太累，说在泰安再休整一天，过一天去曲阜。我那个时候体力真好，而且也不知道天高地厚，第二天就一个人出来了。因为我听说泰山后山还有一条路，我就非要一个人从后山再上一次泰山。

[画外音]于丹为什么不怕劳累，非要再一次登泰山？从后山是否能登上泰山？而这次登山又给于丹的人生带来了哪些影响呢？

我走后山那条路的时候，也是一个早晨。一路走过去，那简直不是一条路，因为经常有断层，经常有些地方需要手脚并用，一路上没有多少的碑刻，没有那么多的铭文，没有许多的教训，但是一样会有怦然入心的景观，满目看过去，苍松翠柏，蓊蓊郁郁，山花烂漫开得简直不计成本啊！真正的天地大美其实就在自然之中。在那条路上，我拾阶而上，甚至是攀援而上的时候，我听见了道家精神在心里的反响。在那个时候我懂了，什么叫做乘物以游心，世间万物皆可搭乘，最后要达到的目的是心游万仞。

在这样一个繁杂的、泡沫的世界上，我们每个人生活在喧嚣中，要承担很多喜欢的和不喜欢的责任，但是我们的心一定要被负累和羁绊吗？

我头一天在从中路上山的时候，知道一个人为家国责任要忍辱负重，但第二天我突然明白了要负重不见得要忍辱，我们还可以举重而若轻，举重若轻这样一种生命的境界，后来变成了我自己的一个信念。我想就是因为有后山这条路，看到了天地大美，一样可以走到南天门的，一样可以走到这样一个地方，看到“海到尽头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一个人在山峦的托举之上，其实接近了大道，接近了本真，也更明晰了自我。在这个时候，我无法说，是我明白了经典，还是经典成全了我的生命。所以中国古人说“破万卷书而行万里路”，这话真的是有道理的，仅仅关在书斋中我们可以把学问做得很深，但是很难透彻。学问有一个很高的境界，我想是通透二字——通达透彻，能够渗入生命，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在我走到泰山顶上那一刻，两度登泰山最终到达一个地方，我就明白了一个朴素的成语，叫做殊途同归。而中国人格一直是在儒家相济理念里学会成长的，这就是林语堂先生所说的：中国人，每一个中国人在其社会理想上都是儒家，在其自然理想上都是道家。这么一想，儒与道不简简单单拥有一种严谨的学理意义，可以藏之名山，传之后世，它也是我们每一个朴素心灵可以分享的一种文化权利，它是永恒的温暖着后世这些普通的百姓，我们每一个人用生命完成对它的一种感悟和解读。我想，我读经典这样一个题目，也许不简简单单是百家讲坛的主讲人在读，可以说有多少中国人，就有多少人都在有意和无意识地在读。一个农村的老大妈，她可以目不识丁，但是她照样知道孔夫子，她知道如何待人接物，她知道与人恭敬，这就是我所说的文化基因的意味。如此看来，何谓经典？经典就是那些朴素的、恒久的、温暖的、天真的生命状态。

《论语》里说，孔子带着子路他们走在外面，有一群野鸡哗啦啦地飞过来，孔子脸色一变，野鸡飞起来了，后来一看这老头没什么恶意，唰又落下来，落在他身边看着他，然后子路对它们拱了拱手，做了个揖，三嗅而作，这些野鸡又扑啦啦飞走了。这是一个多和美的天地同乐图啊！

其实我们读经典，一定是只读出庄严肃穆，而忽略了这些欢欣的画面吗？古人所谓人见秋风可以思飞扬，那么见春风可以思浩荡，当我们的神思飞扬浩荡的时候，当我们欣赏节序如流万物成长的时候，谁能说经典不活在我们的生命中。所以，其实解读经典，每一个人用自己的心去完成这样一番体悟，我想，不是一个年头，一段经历，一个文凭可以回答得了的。也许这一生中永远在成长，永远在感悟，我今天谈的是今天的感悟，二十年后，三十年后，还有那个时候的感悟，但是我想，这一生我会让经典活在生命之中，让经典活在当下，给我力量，让我自己的生命在经典里面不断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