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威先生——转弯抹角起来，算是我的同学之类了。大家都已经叫习惯了华威先生，叫华主任倒觉得不甚顺溜。华威先生本姓华，自从学了《华威先生》，同学便自然的叫他华威先生了，因为全校只有他一个姓华的。“唉，真是的！”华威先生似乎不大愿情地纠正：“为什么不喊威哥，或着称呼官衔呢？”

其实，即使不上党校函授，去拿那一纸红本，也可以算是这州城里最有学问的人之一的，但华威先生毕竟是讲究体面的，而且是很有身份的人，要在官场上混，咋能没有文凭？华威先生最讲究身份和名誉，于是不顾老婆的讽刺，朋友的挖苦，尽管已超过不惑之年，还是发扬了八十岁学唢呐的精神，毅然地报名参加了函授，成了班里年龄最高资历最深的老大哥。大家都被他黄忠般的气慨感而动之。

华威先生的学问当然高于文凭，这几乎是人所共知的。这个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大大小小的事，来来往往的人，过去未来，天文地理，甚至阴阳八卦，没有华先生不知道或着不懂的。谁的祖先曾经做过大官，谁的孩子在外面干得出色，那个官员与那个官员之间是儿女亲家，那个局长的舅父是省里的领导，谁谁谁和那个领导的关系铁，谁谁谁即将被提拔，谁的七大姑八大姨是干什么的，华先生总是掌握得一清二楚。

华威先生是颇有档次的人，他经常穿一套熨得平平展展的深灰色西装，里面是暗红的衬衣，打着深红的领带，一张红光闪闪的脸永远刮得光彩照人，一双黑黑亮亮的皮鞋永远擦得纤尘不沾。华先生交人当然更讲究档次，而且给自己确定了严格的标准——就行政级别而言，没有一官半职的根本不值得结交，官比自己小的不必深交，与自己平级但单位无实权的不必实交。就企业老板而言，效益不好业绩不佳的不值得结交，没有文化素质低下的不配结交，狐假虎威耀武扬威的不必结交。至于普通老百姓，那都是没有素质.没有文化.没有地位.没有身份的，更不值得浪费宝贵的时间。要知道，华威先生的时间很是珍贵的，浪费不起的。

华威先生的时间确实珍贵，他甚至恨不能一天有四十八个钟点，或者象孙悟空一样有分身术。早上上班之前，大概七点钟（其实领导一般都是八点左右上班，但华先生总是提前早到一小时），华威先生就夹起那鼓鼓囔囔的黑皮公文包，坐车进了市委市政府，守候在大院，等待着向主要领导，分管领导分别请示汇报工作。八点半就坐在了市府的会议室，参见城市建设协调会，十点又走进市委会议室，参加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会议。十一点又急急忙忙到了宾馆大会议室，参加抗旱保收紧急会。

会议一直开着。十二点的时候，手机一次又一次震动起来，华威先生知道，朋友们早已在等他赴宴了，但华主任是最讲原则的，怎么好意思提前离开呢？只能硬着头皮听着领导的重要讲话。

直到一点，会议总算完了，华威先生急匆匆赶到宴会厅，一个声诉苦，实在太忙了，你瞧，早上开了几个会，下午还得去开电话会，四点钟又得陪市长去慰问困难职工,，六点又是同学聚会……

有朋友说：怎么不让下面副职替你分担分担呢？华先生立刻无奈地摇头：唉，现在什么事都要一把手亲自到场，再说，我的那些副职，你们不知道，什么也指望不上的。说到这，华先生简直有点愤愤然了，直怪组织没有多配几个正职，或者起码配几个得力的助手来。因为华先生掌管着市政府的第一大局，这个脚色举足轻重，几乎市里的每个领导小组里都挂着华威的大名。就连老年人娱乐协会，妇女自强自立协会，失足青年帮教小组，儿童健康成长领导小组，预防艾滋病领导小组也都离不开华威先生。而且华先生向来对每一项工作都是极认真而慎重的，几乎可以说是精益求精的。他总不放心别人，总认为谁也没有他的精明细致，认真负责。所以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事必躬亲。由此副职们倒似乎安然自在，不是沉迷于电脑，上网聊天打游戏，就是关了办公室，几个人偷偷凑在一起，打牌喝酒。

晚上参加同学会，华威先生走进酒楼大厅时，同学们早已坐在那里等侯了。见大家都挤在大厅围坐了一桌，华威先生很是惊讶：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我们是有身份有地位之人，怎么能混同与一个普通老百姓?大家齐声说：包间没有了呀！华威先生立即对服务员厉声说：去叫你们的老板来。服务员飞快地去了一会，老板赶紧过来了，连忙招呼华先生。华威主任发怒道：怎么？就让我们在这吵吵闹闹的地方吃饭么？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讨饭的？叫化子?老板连忙双手忙不迭地递烟陪不是，马上换到了华威主任常坐的聚仙阁，华威先生这才背着双手踱着方步很是得体地走了进去。大家都佩服得不得了。先前，几个人好说歹说了半天，服务员总是那么漫不经心，无动于衷，而华威主任一句话，老板就立马换了豪华雅包，可见，这华威先生的大名在这州城可是了得的，谁敢慢待？

等大家纷纷敬了几杯酒，华威先生才又渐渐高兴起来。他接住了同学递过来的一支红中华，在鼻子上轻轻嗅了嗅，又倒过来瞧瞧烟丝，于是很在行地说：是真货。一个同学赶紧为他点火，华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悠悠吐出几个圆圆的烟圈，拿烟的那手，无名指微微地弯着，小指高高翘着，构成了一朵兰花的样子，于是开始了他的即兴演讲：这年头，大棚把季节搞乱，小姐把辈份搞乱，关系把程序搞乱，级别把能力搞乱，公安把秩序搞乱，金钱把官场搞乱，手机把家庭搞乱！

见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华威先生更加得劲起来，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溅着：这年头，教授摇唇鼓舌，四处赚钱，越来越像商人；商人现身讲坛，著书立说，越来越像教授。医生见死不救，草菅人命，越来越像杀手；杀手出手麻利，不留后患，越来越像医生。明星卖弄风骚，给钱就上，越来越像小姐；小姐楚楚动人，明码标价，越来越像明星。大家都被华威先生的风趣幽默逗得笑声不断。这样的说笑了一会，华先生忽然压低了嗓门，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了吗，N局局长昨晚嫖小姐，被扫黄打非的逮了个正着，这回可能完蛋了。大家都很吃惊，想不到平时看起来那么严肃正统的领导，也会犯那病。华威先生似乎很同情地叹了口气：唉，真是的，说起来我和他那么好的关系，怎么就……其实这年头谁不犯点那个错误呢？偏偏怎么就把他给捉住了？于是有人问道：那根据华先生的考察，N局局长该谁当了？华先生沉思良久缓缓地说：现在还很难说哩！有人说：也许“何能干”有希望，听说前一段他活动得可凶哩。华先生立刻使劲摇头：不可能，他虽然能钻，能吹，能拍，但就他那么点学问，怎么配当那么大局的局长？简直是笑话！另一人又说：怎么说也该“黎犟牛”当当了，上次如果不是有人使坏陷害，本来局长就是人家犟牛的呀！华威又摇头：不可能，就他那牛脾气，那个领导能看得惯？历史上有名的刘伯温还不是被毒死了？你再有本事能怎么样？华威先生一引经据典，大家立刻口服心服的了。忽而，华先生似乎想起了什么似地，右手作成扇子状贴在嘴边，轻声说：据鄙愚见，王五最有可能。其一，王五年龄.文凭.资历都符合条件，其二王五为人随和，社会影响好，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条，王五的姐夫是省委书记的秘书。大家立刻赞同附和，都夸华先生高见。

大家一边听华先生高谈阔论，一边轮流地给老同学敬酒。华先生到底是有身份有档次的，连喝酒的姿势都很讲究，用拇指和中指夹起酒杯，食指高高翘着，无名指和小指渐次弯曲，形成一个优美的菊花状，举在半空和敬酒者遥遥相碰，而后缓缓凑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口说：我不敢多喝的，今晚还要去市长家里汇报一件极重要的工作，今天忙了一天，还没来得及汇报哩。下一个同学又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说：来，我敬咱们的华主任一杯。华先生碍于同学情面，只得用同样优美的姿势夹起酒杯，同样轻轻地呷了一口，然后款款放下。

几杯酒下肚，个个都满面红光的了，大家开始轮流敬酒，气氛越来越热烈起来。华先生不停地掏出手机看表，一会儿，终于不等大家敬完酒，就站起身夹了黑皮包说：实在抱歉得很，我得早走一步了，不然会影响领导休息。大家纷纷劝着，华先生还是毅然地离开酒席，坐了车向市长家驶去。

赶到市长家时，市长正好接待完客人刚回家。华主任似乎很过意不去地说：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要来打搅领导。

市长问：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华主任嗫嗫嚅嚅地说：其实也应该算一件大事要事的，您到我们市来已经快五年了，这一届市政府的政绩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我市的面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各项经济指标都迅猛地增长。因此我想着是否成立一个经济发展研究小组，对我市五年来的发展情况进行一次深入系统的全面总结，为明年的换届提供一个很具说服力的材料，不知领导意下如何？市长听了很是高兴地说：的确是个好建议，你先拿个方案出来，我们再研究。华主任兴奋地说：那一定得您亲自担任组长！市长很痛快地答应了。华主任临出门时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转身很慎重地说：我得向您提个意见哩——领导工作那么忙，一定要注意身体，身体乃革命的本钱，也是全市人民的希望啊!然后兴冲冲离开了市长家。

第二天早上八点，华先生又把他的方案向常务市长做了汇报，请常务市长做副组长。八点半，华主任立即召开了单位全体职工会议，传达了市长的指示，成立全市经济发展研究领导小组，由市长亲自任组长，常务市长任副组长，华威任办公室主任。为了把这件大事抓紧抓实抓好，华主任对单位人员进行了精细的分工，谁负责什么，谁负责什么，责任到人，分工明确。然后，华主任举起右手，胳膊肘支在办公桌上，五根指头不断地变换手型，神情极为严肃地讲到：前一段，大家的工作总体上是好的，这说明我们的大多数同志共产主义的理想和信念是坚定的，政治思想是纯洁的，工作态度是端正的，工作作风是良好的，职业道德是遵守的——华主任一根一根扳着手指，讲完五点，一个手掌就扳成了一个拳头，华主任讲话一般都不多不少，正好五点，于是有人私下里叫“华五点”——但是，华主任用严厉的目光审视了一圈会议室，伸出拳头里的中指和食指，嘭嘭嘭嘭敲打着桌面，忽然提高了声调：我们仍然有个别同志工作不是那么认真，马马虎虎，敷衍了事，甚至听说还有个别同志喝酒打牌，不好好工作，这怎么得了？咹？简直是对党的事业的严重不负责任，咹？这样下去，我们怎么向市委市政府交待？怎么向党和人民交待？讲到这里，华主任似乎激动地用食指指点着大家，在这里我不点名，是谁自己心里明白，别以为我整天在外面忙，就不知道，下来后请你好好反省，充分认识自己的错误，不然，咱们这么重要的部门，不是养活你吃闲饭的。

华主任的言外之意大家是心知肚明的。大家也是最了解领导的脾性的，于是趁着晚上或礼拜天，买上两瓶好酒.一条好烟，去家里拜访拜访，说些华主任是全市的栋梁是最有政绩最有资格的干部之类的恭维话，当面吹捧一番，华主任立刻就气消了，并用非常关切的语气说：我还不是为了大家好?为了全市的大局着想？为了你们将来的大好前途着想？只要你们好好干，我一定会向组织大力推荐的。

换届前，组织来单位考察，谈到班子问题时，华主任说：我的那几个副职，没有一个能靠得住的，我希望组织考虑给我重新配几个得力的干部来，不然，这么重要的部门，工作干不好，会影响全市大局的，我无法向市委市政府交待。说到后备干部人选问题，华主任不断地摇着头说：唉，我看现在的年轻人就没有一个能当得领导的，要能力没能力，要水平没水平，让他们当领导，那不是误党误国么？

别的单位都不断有年轻人提拔起来，而华主任的手下从来没有被提拔过谁。于是有本事有能耐的，都纷纷想方设法调走了，没关系没门道的只好忍气吞声地磨练着，继续听着华主任的教诲，不断地经受着锻炼和培养。

华威先生不但对工作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对下属高标准，严要求，甚至极端苛刻，而且对朋友也总是很挑剔的。本来张三，李四，王五，陈六，赵七，宋八和华威先生算最要好的朋友了，几个人不但地位相当，权力相当，爱好也基本相同，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打牌品茶，洗脚桑拿，歌舞娱乐，相互非常地知根知底。要是那天张三不在，华先生必定鄙夷地撇撇嘴说：张家的那混水，一定又去找他二妈了。华先生说的二妈就是指张三的情人。要是那天李四不在，华先生又会疑心起来：不会也去那里和小秘鬼混去了吧？要是王五不在，华先生必定挤眉弄眼地骂：又被他妈锁在家里了，那个老夭婆。华威骂的是李四的老婆。提起李四的老婆，华先生简直有点愤愤然：一个黄脸婆，整天让男人守着屁股，谁受得了？只有李四那样的膳人，要是我，早让她下岗了换个年轻漂亮的。你们看我现在一天有多潇洒，自己的饭基本不吃，自己的老婆基本不睡，自己的钱基本不花。老婆骂我是个住旅社的，而且还不是常客哩，哈哈哈哈哈哈！华先生又说：其实男人超过五十，酒和麻将的魅力早超过了老婆和女人，大家立刻赞同，且心领神会。几两酒下肚，个个都面红耳赤，神情激动，慷慨陈辞——谁善溜须拍马，谁会跑官买官，谁突然发了横财，谁又包养了个漂亮的“二奶”，谁突遇车祸，谁的孩子无钱上大学……有人感慨，有人骂娘，华威先生早已不耐烦：莫论别人长短，快把我们的正事干！于是乎骂骂咧咧，吵吵闹闹，撤下酒具，盖上桌毯，撒开麻将，各就各位，进入围城之战。

夜晚安静得只剩麻雀声了。大家的精力都集中到围城之中。华先生似乎也累了，半晌无话。“半夜鸡叫”时分，华先生起身说：算了吧，为了明天的革命工作！有人玩兴正浓，很是生气，大骂“真扫兴”。但还是不得不忍痛割爱，恋恋不舍地离开战场。

夜，已经很深了，华威先生回到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又在考虑明天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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