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一直不敢回望过去的路，那过去的人生路成了一片斑驳的记忆。空茫、苍白、单一，带着点恐惧、无助，带着点灰暗的色调，像梦中被云层压低了的天空。像一场零落的梦。你总是恍惚觉得，那只是你做过的一个梦。你觉得在这个零落的梦中长大的，应该不是你，你觉得那应该不是你，你觉得这个梦太残酷太让人害怕，你觉得如果你是在这个零落的如梦一般的过去时光中走出来的，那简直是一个奇迹……
孩子，孩子，你说你是不可能创造奇迹的。
孩子，孩子，其实能够在屈辱中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七
你说你没有童年。
孩子，这我知道。孩子，我也知道，没有童年的人没有天堂。
你说你没有童年，在本该流露孩童的爱吃、爱玩、爱穿衣打扮的童年，你自己那根发育并不良好的神经，过早地担负了一种不该担负的感情重压。
在不应该由你担负的感情重压里，你过早地成熟了，有了异于常人的理解力，你感觉生活苦难的心太敏锐，你异于常人的理解力其实是一种病态的理解力。孩子，孩子，你知道么？也许就是这些小时候的遭遇，让你偏离了正常的人生轨迹……
小时候，你常常问你母亲。
你说：娘，为什么咱的生活这么苦。
娘说，圣经上不是说了，亚当夏娃接受了蛇的引诱，偷吃了伊甸园里善恶树上的禁果，犯下了罪，然后被上帝驱逐出了伊甸园，来到尘世，接下来我们每个降生在尘世的人都是有罪的，我们是来赎罪的。
你说：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
你说：我们好像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却活得这样艰难，而咱们村有一些人家，经常欺负人，经常偷人家的东西，为什么他们却活得比咱家好？
小时候，你常常问你母亲。
你说：娘，你为什么总是不快乐呢？
娘说，这世界上坏人这么多，而上帝却不让他们遭到报应，真让人气愤。娘说，这天气有时候不是那么风调雨顺，我特别怕有什么天灾，那会饿死人的，我真怕你们这几个孩子受太多苦。娘说，你们弟兄四个长大后，要盖房子娶媳妇，得需要好多钱啊！我和你伯不拼了命地干活，那怎么行呢！再累也得干，还要节俭一点，生活让人不得不发愁啊……
你仍然会在偶尔降临的梦里，听到过去的脚步声，你说那是你和你母亲并肩而行的脚步声。
偶尔的梦里，常常是母亲生病的样子，常常是母亲忧心忡忡的样子。在梦中，你总是看到母亲那一双很忧郁的眼睛。还有母亲那在生活中累得变形了的肿胀的手指。母亲因手指肿痛的呻吟声会在寂夜你的梦中响起。你听见这声音，总会从惊悸的梦中醒来，听见过这声音的你有罪了。
你是家中最小的孩子。
那寂寞单调的整个童年少年时期，你是母亲的一个尾巴。
小时候，你常常跟着母亲一起去走礼拜，即和本村上或外村信仰基督教的信徒们一块儿聚会，在一起读圣经、祈祷或者唱圣经上的诗篇。基督教提倡善良、博爱的教义，教会人忍耐、宽容和同情。你到现在仍然不会说谎，不会骂人，也从不和人打架，性格好像是有点懦弱，也许就和小时候受的这种教义有关。
你说从记事起，你的身体瘦弱，每顿饭只吃一点点，贫穷的家，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小时候，白面馍是吃不到的，更别说好菜了。但就是那平常又平常的饭菜，你也吃不多，肠胃不好，常拉肚子，也有痢疾的症状，好像就总是在家门口的粪坑边上蹲着，无所事事的样子，好像生活就成了一个单调的内容。比如吃下一些并不可口的饭菜，然后蹲在粪坑边，无所事事地拉肚子，无所事事中，会手拿一根小棍，给面前爬过的小蚂蚁画圈圈，或者把小木棍挡在小蚂蚁的前边，看它茫然无措地转头再爬，再挡，再转头爬……没有小蚂蚁玩时，就玩地上的小石子。
你的母亲有时候会背着生病的你，顺着长长的河堤，到一个叫小集的村子里去，那村子里有一个和你母亲年龄一般大的人，你喊她姨。她和你母亲一样，是个善良的基督徒。母亲把你带到她家里，和她一起祷告，求主耶稣基督，求你们心中的上帝保佑全家，求主让你长得健康些……你说有一次母亲背着你，从她家里出来，顺着长长的河堤，走在回家的路上，母亲背着你。你也许是因为生病痛得哭了，母亲就安慰你，要你不要哭，说到家后烧鸡蛋汤给你喝。其实你从小就很乖巧很懂事，你是从来没有闹过吃穿的。
母亲给你做的鸡蛋汤，就是用红薯面做成面汤，然后再在里面打一个鸡蛋，黑红色的红薯面稀饭中有嫩白的鸡蛋片儿，你说那嫩白的鸡蛋片儿，就是你母亲疼爱她儿子的心灵的花瓣。你说你忘了喝下没有喝下那碗蛋汤，那是小时候母亲给你做的鸡蛋汤。你说事实上你小时候的日子是很苦很苦的，可你却再也没有感觉了，你只是感觉小时候不快乐，但没有感觉到生活的苦，你说，也许你最初的关于苦难的记忆，都被母亲的这一碗与众不同的鸡蛋汤给冲淡了吧……
你的确是太敏感了。
你的敏感就是有点病态的敏感。
那么，孩子，对于有着病态敏感的你，有没有精神上的愉悦呢？
那你精神的愉悦，都来自何处呢？
好好想想吧，愉悦应该是有的，如果从来没有过真正心灵上的愉悦，你依靠什么度漫长的时光？
你说生命最大的幸福，应该来自分享。孩子，孩子。
你说你小时候，有一件事，在你长大时家里人提起过两三次，只是你不记得这事了。这事说的可能就与幸福的分享有关。
那时，你可能是三、四岁。有一天，你的父亲到镇上的集市赶集，用架子车带上了你，回来时，父亲给你买了一个烧饼让你吃。你很乖地坐在车上，手捧着那个宝贝似的热烧饼，竟没有咬一口。父亲在前边拉着架子车走，走了几里地了，回头一看，发现坐在车上的你仍捧着那个热乎乎的烧饼，没有咬一口。父亲问你，为什么不吃。你说回家后把烧饼切开，给大哥、二哥、三哥、大姐、二姐各一块，然后再吃……
这话也许很让父亲感慨，父亲回家后就把这事给家里人说了，于是家里人就记住了这个故事，或者说记住了这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属于你的往事，你说你当然记不住了。其实你就从来没记住过。
你说每当你在做事业的过程中受骗、被欺时，家里人都会说这事，说你的心太善了，太软了，太容易只为别人着想了，怎么看都不像干大事业的人，怎么看都不像能成大事业的人，在这个大多数人都唯利是图，变得无比精明的物质尘世里，他们都说你做事业，做生意，如果不赔得连裤子都没得穿，那简直是个奇迹。
你说那只是小时候的你，那应该只是小时候的你。你曾经是一直把分享当成快乐，把分享当成生命最大的幸福的，可生活中会有多少人能体味分享的快乐呢？
你说其实你也想不通，小时候的你，那个三、四岁时手拿热烧饼的你，一心想把烧饼分给哥哥姐姐们吃的你，是什么力量阻止了你对那个烧饼的应该很贪婪的热望呢？你现在开始怀疑那应该不是小时候的你，你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定力，抗拒住那一份巨大的诱惑？在你三、四岁的时候，那是一个多么贫穷的时代啊！五分钱一个的大烧饼是多么大的奢侈品啊！在吃饱都成问题的小时候，你为何不把那个美味的热烧饼独自吃掉呢？
小时候的你，瘦得很异常。你听别人说你小时候的形体，就像个螳螂。脖子、手臂及双腿都细得厉害，只有肚子大大的，真像个螳螂。小时候像螳螂一样的你的肚子，塞下两个大烧饼也应该不是问题，肯定不是问题。
你说你更愿意相信那不是小时候的你。
你说如果那真是小时候的你，你一定要向少不更事的三、四岁的小时候敏感的那个你致敬。
你得为自己现在力不从心的善意向小时候敏感的你道歉。
孩子，我想他就是你。
孩子，你仍是个孩子，只要你仍然是个孩子，你就可以从善良的心灵深处找到幸福的内涵，在创造和分享中，重获生命甜蜜的意义。
你一直以为你是个好孩子。
其实你就是个好孩子。
孩子，孩子，你只要想做一个好孩子，你就是一个好孩子。
也许你的确不具备做个好孩子的智慧。但爱心比智慧更重要。只要你拥有爱心，相信总有一天，你渴望的幸福会与你生死相依……
八
孩子，你可以上路了。
一个人能坚持着活下来，慢慢地就会长大。成熟需要一个成长的过程，生命中属于心灵的坚韧需要苦难来磨砺。
孩子，你可以上路了。
只要你能幸福，比什么都好。只有一次的人生，追求幸福应该是生活最主要的目的，也是我们活着的意义之所在。
孩子，你可以上路了。
生活是生命赐给我们的惟一礼物，谁也不能拒绝接受的礼物。我们曾经在哭泣中降生，但一生的时光应该亦笑亦歌地走过，我们与生活中每一个有缘的人儿共同分享生命这份礼物时，更多应该分享歌声与笑声。
孩子，你要明白，人生更美好的意义，无非是怀着希望，怀着感恩和同情，去尽情体味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幸福和快乐，并把这份为数不多的独特的幸福与身边的人分享，把宝贵的快乐传染给每一个不幸生而为人的人。
孩子，你可以上路了。
你只是需要用一点东西来照亮自己的心。可以是音乐，可以是文字，也可以是一个愿把你装入其中的善良人的心。
如果你曾经的痛苦悲伤都是来自于敏感的心灵，那么心灵也必是幸福的源头。你只需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然后因着自己心中永远不可能泯灭的爱来唤醒自己，来拯救自己。
你要始终坚信，只有爱，才能创造奇迹，它早晚都会给予我们通过分享来开启他人心灵善良之门的力量。
是的，孩子，你可以上路了。
也许，会有人陪伴着你去走这条长路，也许，仍注定只有你一个人去走，但一切应该都没有什么。
走就走吧！
请坚守你的梦想。
坚守梦想的人是相信奇迹的。好吧！相信奇迹。相信奇迹的人是怀抱希望的，那希望会闪闪发光的。
现实很冷，爱会让人温暖。爱在灯火阑珊处，灯火阑珊处总有温情，而梦，也是有温度的，谁敢说梦是没有温度的呢？
而未来，它不会给你许诺，它只会以一种无法丈量的距离，诱惑你，但你仍要相信，未来是有温暖的。爱会让未来温暖。
当心灵的音乐，在心灵的深处响起。请尽情地唱你心中的歌吧，亦歌亦行。
走就走吧，上路远行，还是你今后人生的使命。
人生就是一场伟大的使命，那背后森立的，也许就是命运的黑森林，独自穿越命运的黑森林之时，谁的内心深处不萌生巨大的恐惧？
走就走吧！
荆棘丛生的路磨炼你的双脚，而恐惧，会教会你在恐惧中长大，然后忘了恐惧，你就再也不是一个屈从于命运的胆小鬼，你就有了坚定如山的性格，坚定如山的性格，应该是你灵魂的中心。
孩子，孩子，你要时刻想着用自己的虔诚，与生命中某一段春天不期而遇。而生命中的那场花开何时，那场雨落何时，终会有期。
人生余下的路，仍在你的前面等你，你当然无法逃避。你再也不必因为性格的怯懦让内心阴暗潮湿，只要能够有勇气朝前走，你暗香浮动的内心，便能感觉未来生活的花红柳绿。
生活中不期然的种种境遇，也许都是命运的恩典。一切都有穷途，惟有爱万古绵长，会在今生为你奉献一双温暖的手，而那双手，就是要牵你回家的手。爱，再也不会让你沉迷。
孩子，好好地活着吧！要想尽一切办法活出生命的骄傲，要在努力活出生命骄傲的同时善待自己。孩子，当你把平和放入心里，也就是把幸福放入了心里。
日子要一天天地过。
孩子，不要为还未来临的明天做太多缥缈的展望。日子必然只有一天一天地过。
孩子，请不要着急，不要自己给自己施加太多压力，学会平静地安然地度过每一个平平淡淡的日子，就是走向成熟的标志。有梦想也好没有梦想也好只要活着的每一天不懈怠自己不糟蹋生活就好。在我们抵达生命终点的路上，我们都将必须学会把过程当成目的。请别再虚弱地追问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生命本无意义但需每个人为它赋予一个积极的意义。也别再为悲惨的命运心存抱怨，或为顺畅的日子心怀庆幸。要学会在顺其自然中永葆对生活始终如一的热爱。
孩子，孩子，你一定会幸福的。
孩子，孩子，你好好地歌唱吧！
孩子，孩子，你在脸上露出笑容吧！
孩子，孩子，你看你的笑容多美。
孩子，孩子，我们都喜欢笑容明亮，心地善良的孩子。
孩子，孩子，我们也会喜欢你。
孩子，孩子，我们没有理由不喜欢你。
孩子，孩子，我们说好了的，那源自心灵深处的晶莹剔透的名叫眼泪的液体，从今以后，它不能再轻易流下来。眼泪为幸福而流，它才流得有价值。
孩子，孩子，我们都该明了，除了幸福和真爱，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是值得我们为之哭泣的理由。
——选自王改昌自选集《才知道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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