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的城 |
|
| 发表日期:2005年7月31日 出处:http://chengjin.2000y.net 驿路断桥边 作者:成金 本页面已被访问 次 |
■ 我们的城 我是在17岁那年来到城市的。这一点我和小陈小李小东小花小猫一样,都是背着旅行包提着吃食,登上一辆汽车的门,天亮后从同一道门下来,脚掌踩到的就是城市的水泥路了,看到的不是迎风摇晃的庄稼,而是齐刷刷的脑袋象麦穗一样凑在一起,长发的短发的,夹杂着秃顶的,迎面而来的那些同类还让我看到了他们的脸庞,苍白或者黝黑,带着木然的表情,这让我突然地认识到,我闯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从一双还清澈着的眼睛里,去掉了缓慢的步伐,去掉泥土、泥塘、锄头、谷物和苹果树,不再弯腰和奔跑,终究会被定义成市民。 正是从踏入城市的那一刻开始,已经注定了我无法再真实地感受到大地对他的承载,所走过的路上也无法再留下清晰的足迹了,前后几年,在不同的地方走动,最终在这个城市停留下来,不管在哪里,都时时生活在上万个脑袋中间。那些脑袋表现为一张张的脸,因为陌生而失去了姓氏和身份,高度从一米五几到一米八几,相同肤色的脸有着不同的表情,那些表情后面黑色的眼却又是相同的,看上去是一对窟窿,深不可测。很显然,所有脑袋都盘算着各自的事情,但那些事我们无法看到,被看到的仅仅是毛发和脸庞,仅仅是相似的脸遮掩了各不相同的苦难或者美好挤在一起,集中成一群,从双眼的高度看去是黑色一条线,如果从楼上俯瞰,就变成一条河流的面,那些脑袋就漂在河流之上;作为许多个个体的时候,没有称谓,男的是先生女的叫女士小姐,年轻的喊同学,那么多人杂乱地移动着,我能喊出名字的一共有四十个,更多的人无法喊出,实际上无法喊出的那些就是蚂蚁,稀疏的时候,一只,两只,多了,无数只,一群,再看,还是一群。而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只,把那么多脑袋看成一群蚂蚁的同时,正被他们看成同样微小的一只,只有熟悉的人迎面而来的时候,比如我碰到了小李,小李的双眼才把我从一个蚂蚁的群体拽出来,还原成一个人,一张具体的脸,才有了悲伤、痛苦,或者幸福。 这个早晨我遇到了小李,他把属于我的那张脸还给了我,太阳一下子就蹦出来,象我们之间问候的巴掌那样拍在肩上,我们一定都感到惊喜,因为我们刚刚从铁格子的防盗门里钻出来,因为我们很快又都回稀稀拉拉地钻回去,那些门代表着一个家的入口或出口,也都代表着这个城市的出口或入口(大雨下起来的时候,挣扎在大雨中的我们多么希望有这样的一个出口离开街上的同类,多少时候我们又希望有一个入口可以返回),从家里出来我们进入城市,从街上出来,打开门,我们都回到了家,随手咔嚓一声带上身后的防盗门,回头看看那些被关在外面的人,他们正在铁门的另一边看着我,他们看到我把自己锁了起来。其实所有人都有着足够的理由把自己锁起来,门里面是家,是客厅、茶几、卫生间、厨房、电脑、卧室和书房,是墙壁、楼板和门窗从城市割下来的一小块天空——这一小块天空的价格是这个城市年平均工资的30到50倍,五楼或者六楼,价格还不一样,价格与天空的高度有关——因为这个价格,我们以为这块天空属于自己,能把门关起来,可以看电视和喝茶,可以幸福也可以悲伤,隐蔽地哭笑,我们的内心已经满足了。 我的居所紧挨着公园,仅仅依靠一纸租约获得钥匙,两个居室,每月800租金,我核算过,这个租金比起购置房产来说是相当的,甚至算是便宜的。我由此而为自己感到悲凉,为购房者感到悲凉,那些想方设法切割下来的天空,属于我们的这个城市,属于一个时代和社会,50年,要么70年,墙和楼板是有期限的,是暂时的,过了某个期限,高楼下面的大地会被抽走,许多人用一生去奋斗得来的命名为家的屋子,实际上仅仅能够用来安放自己一生的肉体。他们买来的那块天空,每平方1500块成本,需要他们付出的是6000,而他们都争先恐后,从半夜排起长队,拥挤着向那个签定协议的窗口靠近,他们购买的不象房子,更象他们得以进入这个世界的门票,伟大和渺小的人在为这个城市堆砌整齐的漂亮的楼宇,知者伟大,不知者渺小。那些伟大和渺小的人回到大街,熙熙攘攘,我又一次挤在他们中间,任由两支脚机械地交叉迈动,将我的头颅带进人群深处,偶尔在两块地砖上停留了一会,发现自己占用了别人的位置,羞愧着走开之后,果然,有人要回了那两块地砖,他掏出了口袋里的手机接电话,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对不住自己顶在高处的头颅,我对它和它的朋友们反感,总觉得它们带给了我无数的悲哀。 那悲哀源于我们曾被严密地规划和引导,除了少数几个因为疏忽而从避孕套中漏了出来,我们大多都是计划的产物,是领取了准生证而得以来到这个世界的。同一年出生的伙伴,我们中的某一个,注定会为了未来冥冥中某一台缺少人手的机器而活着。从呀呀学语开始,我们被期望要懂事,八岁时要象十七岁一样认真学习,二十五岁的时候依然安静地坐在教室,如此接受教育,多年以后我的大脑变成了一个工程师的大脑,姜帆、张明科和纪光州他们成为医生,很多人成为工人,我们全都涌向城市,不约而同地成为各个行业的操作手,分布在不同的楼宇之中。忽如一夜春风来,我们是千树万树的梨花,一同开放,在不同的地方穿着同样款式和颜色的服装,理一样的发型,在同样格局的两室一厅房间里居住,使用相同品牌的沐浴露洗澡,走在大街上,我们看到的楼宇也几乎是相同的:华联商场,四川火锅,某某KTV,某某发廊,标准的斑马线和红绿灯,同样的车辆和人迎面奔涌而来…… 我们自己在哪里?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知道?一颗脑袋把我们压在下边,时时刻刻驾驶着我们的躯体,我们都为这个永远无法充满的容器感到骄傲,努力把顶得更高更显赫,用我们整个的身躯去服伺它,任劳任怨地,将它搬到它想去的地方,让它尽情观看美丽的风景和女人,我们对它深信不疑,一切的感受都交给了它,我们迷信它,认为它会为我们感受到幸福。有了计算机,我们明白大脑的内部也是类似的一些符号,抽象了的事件、数学、计算方法等等,它用帮我们处理各种问题,处理问题的方法是预先设定好的,是多少年内象刻光盘一样刻进去的运行程序。我们当了16年学生,就是要用来接受这样一些语言,别人的审美方式,别人的思想,别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别人的社会规则,别人的爱或不爱,然后我们的大脑都经过考试被认为达到某一层次,发放了毕业证书。 五吨大米,几乎够一个人吃一生,集中堆在一起我们都能看到,电脑上打成“五吨大米”四个字,占用8个字节,如果五吨大米这样一个事记录在脑海里,那就看不到了,完全地抽象掉了,代表什么只有大脑自己知道,大脑通常只告诉我们结果,没有过程;大脑想起五吨大米这个事,反映出来,问题又来了,五是阿拉伯数字,抽象的,吨是国际通用单位,半抽象,制定出来的,大米是实物,被定义的,间接的;如果“五吨大米”被操印第安语的大脑反映出来,写在纸上,那就完蛋,我们都不懂。脑海内部的事物是如此之虚,从一开始它就在被迫接受别人传递来的信息,看到美好的事物,人类给我们积累了审美的方法和标准,糊里糊涂,我们被人爱上了,“爱”从一个人的嘴巴里说出来,传送到我们的大脑,“爱”字前面是“我”后面是“你”,合起来是“我爱你”,“我”和“你”很直观,用来代表两个人,这个好理解,可“爱”是什么呢?是 “我想留你再身边,照顾你,不让你受到伤害”? 是“我发现自己自私,想拥有你不让别人拥有”?还是牲畜们从不说出的“我要和你交配”?我们不明白。 我们永远都糊里糊涂,不停地追求但不知道究竟追求什么,渴望幸福可幸福总是擦肩而过,有时突然感觉到幸福却又突然忘记了去感觉。其实我们是多么的空啊。我们一直在努力,为了冥冥中无法到达的终点,而我们的脑部,脑部的思维,其实没有终点,也没有起点。活着真让人疲惫,我们安慰自己,说自己有精神世界,说自己比别的动物高级,那精神是前人笼罩我们身上的迷雾,虚无飘渺。现在我们期望可以不用工作,而在遥远的将来,如果那个叫做共产主义的社会我们可以到达,那时,工作会变成我们重要的精神需求;就如一个人年轻,希望能悠闲地活着,老了,却又希望有很多事去做。同样的一个大脑,出来的结果是相反的,太多的因素控制着思维运行。大脑并不可靠,而我们迷信着它。而我们还迷信着更多。我们多么无辜。 小李每天乘车穿过整个城市,离开这个岛屿,去外边的一个工地监督那些工人,每天傍晚他又都乘车归来;我则每天步行10分钟,去一座办公楼,整天坐在一张椅子上画施工图。他是监理,他去那里领取工资,就必须时时刻刻地盯着那些合格或不合格的钢筋、水泥、砖块和木头慢慢堆砌成开满门窗的楼,很多时候他得忽略,把不合格的看成合格的,碰到我画的图纸,他说老兄,别怕,倒不了,别怕。其实倒与不倒得另当别论了,我们生活在这个城里,谁又能去较真?十几年前,我和他都在乡下,在简陋的教室里上课,那时候我们多么忌妒城里的孩子,我们多想有个像样的玩具,多想有一本课外书可以看啊。如今,我们昔日的理想高高地飘扬在城市上空,比那只金鱼形状的气球还高,越来越高,而线已经松手,气球已经无法再拉下来,再无法触摸。 梭罗住在湖畔的时候,他说他逮到一只土拨鼠,他把它吃了。他那里得湖水很清。城里的湖水不清,湖畔也没有土拨鼠,湖被改造成公园,树木在这里是各种几何形,有正方体和圆柱体,有割开了一张嘴的球,偶尔的几棵松树从小就被压迫过,还没长大,已经是饱经风霜的体形了。工人们修剪得细致,同时也显得很笨拙,那是假的,我们看到的,并不是树木本来的样子。躲在公园一角的儿童乐园也不是我想看到的样子,因为营业的需要,它被角铁和钢筋棍围起来,成为一个大铁笼,五颜六色的滑梯、跷跷板、秋千等美丽道具摆放在里边,乐园乐起来的时候,孩子也都在这个笼子里欢呼雀跃,倒似他们真的就是些鸟儿了。那个乐园我去过,可我只是扒在门口往里瞅瞅,不敢进去,人长大了,总是害怕陷阱,怕笼子或牢房一样的所在,怕进去了再也出不来。究竟是怎么了?几乎没什么可以说出,只是怕,有所担心,担心这担心那的,不喜欢,不喜欢这个也不喜欢那个,找个喜欢的事物很难,想寻开心,想痛哭流涕,也都很难。 都说房子要降价,说了半年,却没见降下来。我在计划中想生个女儿,本来以为自己肯定会羡慕她的,现在她还没生下来,突然地却不羡慕她了,相反,为她感到担忧。有一天在动物园看到狮子,铁笼让我们震惊,那些躯体被铁笼锁在城市,我没有铁笼,可我们为什么不跑?孔子有言,“小人学道则易使”,我们的头骨里真的就深藏着这个道?我们站在这个社会需要我们出现的地方,我们用别人的想法去感受着这个城市,迷恋这个城里随处可以坐上的公车,迷恋一张躺上去舒适一些的床,迷恋某样一些虚,美丽的假的花园,暧昧的迷茫的灯光……我们因为迷恋一切而忘记了自己到底迷恋何物。我们不跑。偶尔暂时地离开,又都很快就乘车回到了这里,回到众多的脑袋中间,又与他们一同走在了大街之上。 我对这个城市产生感情了。我们总是感觉到自己感情丰富,情感类的文章看了很多,曾被深深感动,曾莫名其妙地留下过泪水。可我们早就麻木了。我们从来没有象鱼那样在牵着女孩散步时不知不觉地排出了精子(多么美好啊,多少的孩子静静地从周围飘起来),从没象任何一个畜生那样早泄过(我们的爱呢?),当然,我们也从未预知地震或者海啸的来临。我们其实一点都不敏感。 2005年7月19日 参考字数:4462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