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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的高原之马

发表日期:2005年7月31日  出处:http://chengjin.2000y.net 驿路断桥边  作者:成金  本页面已被访问

  
 


 ■ 沉寂的高原之马       (约7000字)
  
  /成金
  
  ⊙ 那些温顺的或野性的
  ⊙ 马啊
  ⊙ 匆匆躲进了
  ⊙ 历史背后
  ⊙ 高原沉静下来
  ⊙ 许多路就这样子
  ⊙ 美丽地空着
  
  
  【1】那些温顺的或野性的
  
  我多想拥有一些马。公马,母马,马崽子,黑色的,白色的,样样俱全。
我曾幻想在傍晚给我的马喂食,喂它干草,要么喂它豆子。我甚至想象过马咀嚼干草和豌豆的声音,那必定是由内而外的让人发酥的感觉。我还这样想,要为马准备足够辽阔的草场,让它来回奔跑,不停地啃一辈子,或者更多的时间;给它一条路,让它慢慢地把铁掌磨透,旧的去了,它得到新的一个,它将认真而缓慢地将新的掌再次磨损,象对待它的雌性,耐心、吝惜、疼痛、伤心或偶尔愤怒地踩踏。马喜欢奔跑,喜欢拉车,喜欢负重行走,喜欢身下富有节奏的声息,因为这样的声息,它能坚定不移地行进。
  在母马面前,公马显得雄壮,不时地打滚,不时地跑跳,足以将我掀下马背,也足以让母马动心。母马栓在树木上,缰绳套住了她,一匹公马在背后不停地弄,她接受那样的方式,接受雄性和她的主人都需要的方式,她流着泪,就是不会挣脱松散的绳。
  我的马从不去别的地方,马崽子长大了,也住在草地上,躺在草地上,打滚作乐。太阳反复地落下或者升起不能改变它们的生活。有时我睡着了,马在身边等我,它们都已经把肚子吃饱,饱得把屁眼凸在外面,公马再无法追逐母马,母马挺着肚子,挺着她们的乳房。
  那些乳房装满了充沛的液汁。那都是无法抓到的。
  我压根就没拥有过一匹属于自己的马,其实,别说是马,毛驴也没有。
  有血有肉的马在我生命降临之前就几乎在高原上绝迹了,我几乎想不起来一匹马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可我经常见到山,而且经常把山当成马。那些个高大的形状与马类似的山,齐齐地把头全伸进河里,不甩尾巴不甩耳朵,不踢不跳,稳稳妥妥地呆着,也许是来自生命的重力使它们保持着几近死亡的姿势,背上驻扎着太多的生命注定了它们不能动荡,也许是真的累了、渴了,山不停地喝着水,许多身体挤成一堆,许多嘴唇伸向河流,膝盖跪着,任凭胃在它们的内部吮吸。
  也许,在山这样大的马眼里,我们看到的河是不能叫做河的——充其量也只是该节约饮用的水,小水细细流,流到几时是几时。我相信山会抢水喝。抢水喝的时候山就打架,一个脑袋拨开另一个脑袋,我想是这样的,它们会动两下,挤两下,我会在它们的脊梁上感觉到它们在动。
  八六年冬天,“澜沧-耿马”地震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山与山相互之间擦了几下,让许多人露宿了一个冬天,这些人包括百里之外的我和在扎结小学读书的我的同伴。那个冬天告诉了我山的危险,也告诉了我马的不安。
  
  
  【2】马啊
  
  其实,我完全能够继承一匹象模象样的马。三十年代,二十出头的祖父赶过马帮。
把马驮牢靠地安放在马背上,年富力强的他离开了他的地主父亲我的曾祖父,挎上了昭通枪,赶着马队在滇西的山岭上奔走,在某个避风的山坳撑开帆布窝棚,支起锅盏,他经常砍倒近处的小树,可以想象,吃过之后,他睡了,他和他的同伴,和马匹一起打盹,一起被兔子惊醒,他操起枪撂倒兔子,有时手里的火焰空空地逃了出去,风毫无目的地跑了,他只好转身怀抱那只吸烟的竹筒,彻夜地吸,舍不得放下,仿佛那是自己的女人,16岁的女人,拥有让他兴奋和失眠的声音。
  放枪是有原因的,马需要它背上的男人挎一杆子枪。那个黑不溜秋的会冒烟的铁件,塞满,喷射——在黑暗中,耳朵比眼睛好使,他通过抠动扳机这个动作将心里的某些事物放上了天,畜生们同样需要猛烈的声响,需要足够的震撼带来安全感,从而下定决心陪主人一起等待天明。也许这才是真正行路的人,黑夜的存在永远是次要的,黑是外的静内的动,而不是朦胧和诱惑,天亮前必须出发,他注定得赶在风的前面,把粮食从曼等驮到安邦井,再把盐巴从那里驮回来,来来回回。他翻山象我们翻纸,一张一张的,一沓一沓的;又或者,他赶着一群小马,翻过一些大马的脊梁,横竖是马,他的眼里只剩下马了,马腿,马脖子,马驮,马铃晃悠悠。
  后来,祖父回到家里,改行抽洋烟,他赶了一把时髦。父子六人集体躺在家里抽洋烟的时候,只有他会不时地记挂那些雇人赶着马匹,而实际上我家屋后肥沃的土地里正开着美丽的罂粟花。这些都是他们那个时代的审美规矩,我们现在叫做时尚,拥有众多罂粟和马匹让他们感觉幸福。男人不打麻将,抽洋烟,女人不做裙子,她们爱种那种花,花朵漫山遍野,马的脊梁不驮盐巴,那些帮他赶马的人的趣味也变了,枪锁在箱子里,烟杆挎在身上。
  所有人都等到了这样的结局,扛着红旗的人在不同地方出现,原有的罂粟与马与枪之间平衡被打破,祖父结束了他与马有关的梦,我奶奶也告别了她那些美丽的花朵,我家的那些东西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肚子会饿双手会劳动的人。之后祖父就再没喂过一匹马,赶马人干起了修路的活,大路小路到处修,眼看着长轮子铁家伙就开过来,马的肉被铁割割嘴咬咬,回到土地上去了。
  我不知道,那个吃马肉的年代究竟有多少人从马腿处强壮的肌肉那里获得了养分,可以确信的是,马肯定赋予了他们相当多的激动。马毕竟是马,祖父在沉默了许多年后又津津乐道地讲起了他那些畜生们。
  马帮缓缓而行,不紧不慢,铃声悠扬,命就系在这里,沉稳的速度几乎不会改变。或者有一次,马队在山冈上碰到了飞机的队伍,他把眼睛睁到最大来回忆那些天上的飞机,日本的那颗太阳在机身上醒目地红着,在树荫里歇息的马们受到了来自天上的惊吓,耳朵惊惶地齐齐竖起。五十多架飞机啊,一转眼就飞了过去,这个数字需要老人家张开十指、来回翻转手掌来讲述,有时,他说的数字还更大,数字越大他的手掌就翻转得越快,说到后来,老人家自己也不知道飞机是多少了。他只对自己的那些伙计保持更清晰的记忆,五匹马算一把,他的手掌这么一开一握,仿佛那些逝去的牲畜们就被他紧紧攒在了手里——
  仿佛那些数目是成捆的缰绳,老人家伸手一抓,十拿九稳,是永远都能握住的东西。
  
  
  【3】匆匆躲进了
  
  他说,引领马队,让马不走某条路只需要一根鲜树枝,往那里一搁就好了,马绝对不会从树枝上跨过去。他说得非常轻松。
  可事情绝对不会如他所说那么简单。
  一匹受惊的马,脱离缰绳,野性,奔驰,它必然会踩痛一些东西。
  我的祖先就是一些受惊的马。他们在黄昏来临的时候跑了,乘着天黑,去向不明。人们只能看到他们身后留下的火光。也许,连火光也不曾出现,他们身后的夜黑得出奇。
  滇西的山上出现过旗帜,一伙人打白旗,另一边打着红旗,两方干上了,骑马抡刀子,砍砍杀杀。事情的来龙去脉祖父无法说清,祖父只知道一个事,一个家族的人从猛片街开始跑,小男孩爬在人的背上睡着了,醒来时,他身下是草,没有背,背没了,他被一只衣袖盖在了黑夜之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概指得只是遗言,在生死和食物的问题上,人确确实实就是动物,人的身体就是动物的身体,一个试图逃离死亡的生命不会与道德或者善良挂上勾,就如,饥饿的胃长在哪里都会陷入“饥不择食”这个圈套中来——
  重新见到黑夜的小家伙,身边空无一人,也没有一只捕食的狼。
  他躺着的地方叫曼等,曼等就是我家现在的这个地方,那帮跑掉了的人就是我的祖先,小家伙就是我祖父的祖父。他哭了,一个不知道危险的孩子,眼里只有开心和委屈的孩子,定张大嘴巴瞪着眼睛好好地哭,哭声帮他找到了怜悯,有人由于心软而收留了他。
  战争过去了。他长大了。读了些书,娶了女人,女人姓江,江氏,江就是他眼前的那条江,澜沧江。后来儿子也娶了女人,儿子的女人姓刘,地主刘子泰的妹妹。日子过得应该是还不错,只是谁都不知道那些将他丢弃的人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或许他们沿着江走,或许是过江去了,反正不知所踪。
  那些不知所踪的人后来倒是捎来过口信。他已经老了,捎口信的人找姓韦的,曼等就他一个姓韦,所以就是他了,口信告诉他,他拥有猛片街半个镇子的房子和小门坎一小坝子的田,房契和地契都在蒙化。蒙化其实也不会很远,但他没去,命都可以扔,房子又算什么呢?田就更不是东西了,他有田种有房子住,而且都还不少,他是有让骨头硬一硬的资本。
  他硬了个大横杆杆,对他来说是没什么的,没几年他也就死了,搞个吹号的帮子吹吹打打,和老婆一起埋在坡头山,他不会对马怀有任何幻想和感情,可是,我祖父始终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个民族留下的种。当然了,我也不知道,我常常为此大伤脑筋,所有跟我熟悉一点的人都会问我,你是哪个民族的?我说,不知道,汉族吧?
  他们说不象,我答:是不象。可谁又知道我象什么呢?
  
  
  【4】历史背后
  
  后来我去翻了某个时期的历史,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族。可我翻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历史里有许多的马。
  一个叫林则徐的人,1847年他来了云南,骑马或坐马车来的,来的时候他已经当着英雄了,不过,这次是他是来劝架,充当回族与汉族之间所谓“永昌惨案”的械斗的和事佬。“永昌惨案”使得保山上万的回族同胞被杀戮,秀才杜文秀赴京请愿,请了他老人家来,这次他学了乖,灰溜溜地来,桌子一拍,判刑有千人之多,其中回多汉少,另将200户回民押至偏僻的官乃山居住;放完这把火,他走了,前脚一走,失望之余的杜文秀马上就开始聚集回民,静观时变。1856年在回族再次遭到屠杀时,回族兵马自蒙化杀奔大理,夺城后建立了政权,举白旗,名为“遥奉太平天国南京之号召,革命满清”,实力迅速扩张,鼎盛时期拥兵达20余万,于1867年至1869年期间,围困昆明达一年零十个月之久。
  那些扛着铁家伙的人骑在马背上。同样的规则:马得有人骑,人得有铁家伙扛,铁家伙得有人体或者什么可以刺。手无寸铁的和扛枪的,杀人的和被杀的,都在于马,马驼着人去砍杀,人杀人,马与纵横交错的山一样在旁边看着。马是观众,马赶着两群人,让他们决斗,角斗士,或者宫廷斗鸡,一些被限制和惹怒了的动物,胜者生,败者死。
  大理挂起的白旗造成恐慌,许多生活在滇西的人一夜之间乱了,南来北往。我的祖先受到惊吓,撒腿跑了,他们没和傣族或者其他喜水的民族一起往南跑,而是往北奔向了大理政权的发祥地蒙化,由此,我猜想自己可能是回族,当然,仅仅是猜想,仅仅是可能,历史只能是一个谜,只能是被忽略了的某一些角落,事实上就是忽略,教科书忽略了云南,忽略了二十万军队和十八年的拉锯战,忽略了滇西大地民族格局最大的一次变化——
  甚至还包括奔往云南的石达开。这个家伙如果能够抵达西南高原而不是径直跑去了铁索桥(他去那里无异于去寻死,象去上吊一样),我想,他肯定能拥有一支象模象样的马队,他肯定能把所有象马的山赶下高原,赶到两湘去遛,他可以尽情地溜达,也可以在曾国藩家门口这么叫两声:你个龟儿子,给我出来。
  可他没有,他错过了,石达开错过了高原上杀气腾腾的马,高原也错过了他,要么,是历史错过了绘声绘色的一段,而云南错过了历史课本的一页纸。这一错过就使他们统统躲在了背后,大到大理或太平天国的舞台,小到我祖父的祖父的身世,一溜烟散了。就着地图,我用手指一量,大理到湖南,只是很短的一点距离。
  
  
  【5】高原沉静下来
  
  战争之后是死亡,血洗或瘟疫,让十个人死掉三个,是你还是我,这样的死法才会令人发毛。可以这么说,死亡让高原沉静下来的。
  老鼠死得多,剩下的老鼠就不跳了,它们得去繁殖后代;人死多了也一样,必须将门关紧,秘密地,心惊胆战地,生一些孩子。在恐惧中,人类也自己吓唬自己。那些人成就了山,山显得更为威严,树木更加茂密,路还原成草,本来不远的,也远了。枪声把人吓得跳起来,枪声过后的宁静使人发抖,我那些发抖的祖先,如果战乱的时候他们是在跑,那么战争后就是在躲,他们只是捎了个口信来,他们终归是不会走动不会回来的,也就是说,他们的腿软了。
  他们关门,吹了灯,黑夜愈加的黑,静也更静。
  一个沉静后或的云南或多或少都有些柔弱,至少是过于小情小调了,老实(或者是胆小)、纯朴(或者原始)并且安静(与骂人和打架相比他们更愿意唱歌),人们的胸怀与大山大河的气势相差实在太远,所以云南美丽,是美丽的女性,花包头花衣襟,唱甜嗓音的歌,跳柔软的舞,腰肢扭扭,绣荷包送给你。所以我不会为不知道自己来历感到更多的悲哀,横竖是那么安静地活着,我是濡染的汉族和我是某个血性的民族并没多少区别,伤神费脑又何必呢。
  我愿意把那些拥挤的山当作马,但它们都驯化了温顺了,它们已不是马而是趋向了牛,水牛,惧怕干旱和炎热,喜欢一群群的挤着,把下巴和肚皮泡在水里,那些河流与湖泊,纵然有许多是大气磅礴的,但又能怎么样呢,不论是打开还是合上地图,它们在上面都那么小,在马或者牛的下巴和肚皮下面,也只是些小水汪汪。
  一个真实的安静的云南西部,一个东南风西北风都吹不到的地方,能把树叶和嘴唇吹得很清脆,抵御过外敌入侵也平息过很多战乱的地方,如今她温柔得让人不忍心去爱。那里的静甚至是这样的——
  赶了半辈子马帮的我的祖父绘声绘色地讲述道,1951年,河流着红色的水,那一年他听到并且看到了红军。
  在他眼里,河水的红与红军的红是同一个红,而他,应该把他看到的红军叫做解放军的。要么,他至少应该听闻更多的滇西大地与英、法、日抗争的历史,那些历史和他赶过的那些畜生一样,温顺的或野性的身躯,血肉之躯隐含着勇敢的骨。
  
  
  【6】许多路就这样子
  
  现在,我们这样简单地列举就构成了路:铁轨,水泥路面,在空中划定的一根无形的线。
  许多路就是这样伸向云南的,人们热衷于相对便捷的交通,并通过现在这样轻松的交通方式抵达他们心目中的云南。当许多人这样到来时,他们依靠的已不是壮观的马队,不是浩浩荡荡的来,而是坐火车,象菜青虫一样蠕动着来,坐长途汽车晃晃悠悠的来,再有就是坐飞机,轻飘飘的落下来。
  他们步履匆匆,从出发点到目的地,完全没有路途,是吃饭而不种田的人,我想,他们看到了的和吃下去了的都不是最好的,他们也不会对这片土地怀有更多的感情和触觉。从滇东高原到滇西的峡谷,旅途已经被先进的交通工具大大缩短,只需要一天的时间,以后还会更短的,一个早晨才从上海的高楼上醒来的人,他晚上进入梦乡的床能摆在滇西——很有可能,在他的内心,睡滇西的某条江象睡上海的某个场所的小姐一样,他需要,而她很美,他寻求消费的时候她愿意出售,他和她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只有那个看着她长大的人会有所失去,也只有那个爱她的人会感到忧伤。
  我感到忧伤。现实中的快(车的快或时间的快)让我感觉到空,那种空就是忧伤。
  很多时候我往返云南用的也是这样的路,从远方匆匆奔来,一头扎进滇西,扎进我最熟悉的那一道门,几天以后才象蚂蚁一样从那里钻出,约莫在门口停留一会,就又匆匆走了,到远处去打量地图,地图上有马,那些马密密麻麻排在滇西的河边,我开始固执地将地图上的那些山当成马背了,耳朵听闻过的马离我越来越远,有时我失望,有时我又会怀念。
  实际上我找不到一匹残留的马,哪怕它们身负重物,无法在山路上迈开沉重的四肢。我也找不到一个实实在在踩下去的蹄形的印记,路已经变了,路变成了现在方便快捷的这个样子。赶马帮的时候,我的祖父肯定没想过他的孙子会喜欢马,他没想过自己可以留下些什么。
  多年以后我感到忧伤时,在滇西的南涧县城边上,我看到一匹骡子拉着的车被挤下了河,骡子的四肢泡在水里,它的主人正弯着腰从河里捞沙,他试图将他的车斗装满,而远处一辆已经装满了沙子的车,也被挤到了道路的最边缘。山就在远处看着,山沉静地看着忙碌的骡子——
  山就是那些山,那些远道而来的人不会把它们看成马的山,那些前腿双双跪地的山,它们的身上稳稳妥妥地安放着村庄。
  
  
  【7】美丽地空着
  
  我还在昆明南郊看到了小黑骡子拉着的车。车从远方慢慢过来,几乎用掉了整个傍晚的时间。
  我愣愣地盯着它,等它近了,知道车上是两个人,一男一女,背对前方,背靠着成捆麻布袋,面对我们的城市,慢慢后退。小两口有说有笑,我至今记得的就是他们一路笑出来的声音。两个人多开心啊,他们真的是发自内心地笑着的——可那笑经由一些介质传过来后,我接受的幸福并不舒服,我感到有什么在脱离我的身体,忧伤、期望、孤独,甚至是一种恶毒的嫉妒。
  那匹听话的骡子似乎从未想过可以停息,也没有加快步伐追赶黄昏,它紧靠着右边走,路的另一半空着,车过去之后,整条路都空了起来,地平线被骡子缓慢的抽走,包括刚才太阳占据过的位置,包括美丽的光线——马车背后两口子的四条腿软软地垂下来,来回摆动,在远去的途中,朝我这边的空处踢个不停,象蹬单车的腿,也象踩脚踏船的那一双,他们这样踢的时候,马车被慢慢的推远了。
  马车在很远的地方终于转了个弯,岔到另一条更小的路上去了,我又一次看到了骡子和马车的侧面,模糊的形状填满了小道。我是这样想的,拐过去了的路与我是没有关系的,我关心的是自己身边的那一条,很想看看马车到底留下了什么,可是,一无所获。
  也许一无所获就是很好的结果,因为一个空空的什么,就想起了一个什么。我的内心获得了美感,美覆盖了车,覆盖了一匹实实在在的马。这是个从别人那里借来的幻觉,一匹瘦骨嶙峋的马,当她长了在云南,她的安静、忧伤、温顺和沉思都是美的。
  云南的美,骡子把路空出来的美,都能够隐瞒她们自身的病弱和疼痛。我因而试着这样讲述:
  
  晃晃悠悠的几个轮子,一匹马,马拉着车。
  车拉着两个人和一堆麻布袋。马缓慢地走,人躺在布袋堆里。
  节奏放得更慢,马车轻微晃动,晃了几下停了,又晃了几下。咯吱——
  咯吱。咯吱。
  马向西边走,两个人扛着太阳。
我说,哦,太阳。太阳掉了下来,落在车上,车上那两人又摸了摸他们的麻布袋。
  脚丫子秋千一样晃在空中,不停地踢着车屁股后的马路。
  飞机从天而降,马车越走越远,在远处接住了飞机。
  飞机很快就没了。
还好,马还在。马车依然在晃,还转了个弯。
  转了弯的马车没有一点声音。
  
  
  成金/2004年7月~8月◎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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