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曾识愁滋味
作者:寂寞精灵
(三)
在那个年代,我们家又穷又受排挤,别人家是春秋青黄不接之时闹饥荒,可我们家一年到头饥荒,依靠那可怜的一点基本口粮,根本就难以活命,地里的庄稼刚收割完,我们家也就跟着吃得差不多了。有一年春荒后,我挑来水沟边的泥土,堆在稻田边的石皮上,偷偷种上几窝红苕,看着藤蔓一天天拉长,想象着红薯的香甜味儿,心里别提多高兴。可是有一天我从外面回家,母亲告诉我:队长带几个人,把红苕和泥土全给推稻田里去了,说是什么割资本主义尾巴。唉!欺人太甚,我跑过去蹲在地上,看着我的薯藤在泥水中悲泣。
秋收后是农闲季节,地里已没活儿可做,公社叫脱产干部的这些官们就下来在生产队组织开会学习什么的,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扯着扯着就扯到剥削与被剥的问题,有人说我母亲是地主子女出身,待在家里享清闲,没参加集体劳动,还是在剥削贫中下农的劳动,不劳而获的吃基本口粮,就好象大家给我们的基本口粮是施舍似的。并问:“他们家口粮钱还没交吧?”于是队长派人把母亲叫去,他说:“大小春都已收割,粮食也分到各户,你们该准备交今年的口粮钱了。”母亲说:“每年都是等他们父亲年底从厂里带回,现在这个时节没有,只有给孩子父亲带信让他捎回来。”这时有个叫什么公社社长的女人说:“你个地主子女,过去骑在别人头上,欺压贫下中农,现在还吸劳动人民的血汗,不管你有没有钱都得缴来。就这样定在明天,明天不缴来我登门催款。”
第二天清早,一男一女两个脱产干部真的到我家坐着逼债,母亲哀求他们宽限几天,并保证等父亲回家就送到队里去,来人说:“自己不劳动,粮食会分给你们干吃?就给这么点钱还这呀那的,今天非得交来不可,别人家等着分红的钱过年用呢!”母亲在家翻箱倒柜,虽然明白没钱还是不甘心的翻着,幻想着能在那个角落里生出点钱来,可是穷得底朝天的家哪里会有钱呢?看着来人一副黄世仁面孔,实在没办法,看着他们稳坐家中,大有上房抽梁揭瓦之势,母亲只得出门去挨家挨户借。
跑遍生产队的所有人家,母亲双手空空,无功而返。刚要坐下,她忽然想起什么,忙向里屋冲去,接着屋内传出凄惨的哭声:“我的天呀!这还怎么叫人活啊!”原来柜子里有姨妈从几十里外给我们带来的一大碗猪油,那可是我们全家人这个冬天的油水。平时锅里生满斑斑红锈,母亲也舍不得放点儿,怕油沾到锅上浪费,当菜做好后才直接放到碗中,让它漂着几朵油花吃着可心。早上母亲在一阵翻找之后,就忙着出去了,情急之中忘了关柜门,这时家中的老黄狗乘机而入,把一碗油吃个精光。看着眼前白白净净的空碗,想着姨妈的一份深情付之狗肚,母亲悲痛万分,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气急了的母亲,疯子一般的拉过她最心爱的儿子,直奔屋旁的山湾塘而去,我吓得跟在后面边哭边追,眼看母亲抱着弟弟跳入水塘,可怜的弟弟还一边挣扎一边凄惨地叫:“我的妈呀,我还不想死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呀!”我紧跟着从山崖上直接跳入塘里,弟弟死死拉着母亲的一只手,我拉着母亲的另一只手,用空出来的手,紧紧抱住水塘灌溉用的木桩。等乡邻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把我们母子三人从水塘救出,水深处的弟弟已经昏迷,待众人把我们母子三人弄回家时,房门大开着,逼债的公社干部早已不知去向。
(四)
其实那时干活大家都是出工不出力,地里的庄稼还没杂草壮,人们锄过草的地里杂草依然茂盛着。大家把出工叫做 “站丝瓜桩”,有顺口溜为证:“站站站七分半,不管你干与不干,平均口粮人人摊。”也有做包工的时候,计件或记重算工分,十四岁那年往地里送农家肥,按重量计工分,我跟男劳力一样把百多斤的粪肥送往田里,汗流浃背中一趟趟地来回跑。好心的乡邻劝我:“孩子,别担这样多,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如果落下痨疾,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没想到的是,收工时我那当队长的伯父说:“今天下午按散工算,男人记四分,女人记三分。”这时有人问给我记多少,队长说她一个小孩子就记一分吧,我气急败坏地要跟队长论理,他说:“是你当家还是我当家,在这里我说了算,就只给你记一分。”我冲上去给了队长一个响亮的巴掌。回到家里我哭着把经过告诉母亲,她说:“孩子,你们好好念书吧,给我,也给你们自己争口气,咱家就是臭草也要让它开朵花,争取将来离开这个鬼地方。”
终于熬到了包产到户,当然我们家没有资格分到什么良田好地。可是不管怎么说有地种了,而且种出的庄稼归自己所有。但是由于弟弟们太小,母亲体弱多病常年卧床不起,我只有含泪退学,回家担起整个家庭的重担。我全身心的投入到田地里,别人忙时我在忙,别人闲时我做,夜色中我乘着月光集肥,正午下我顶着烈日除草,农忙时抢种抢收没有白天黑夜,长年卧病的母亲拖着病体帮忙搭手,工夫不负有心人,第一年秋天就收获近两千斤稻谷,比前些年我们家吃基本口粮所分的粮食累计还多,家里不但箱满柜满,连楼板上也堆着粮食,看着眼前的粮食,我对弟弟们说:“这下咱们家不愁没饭吃了,兄弟们踩着姐姐的肩膀上吧,你们好好读书,读到那里姐就送到那里,我们一定要活出人样来,别再让父母跟着我们受气、受苦、受辱。”
于是我们姐弟几个发狠读书,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家高低不平的土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状,那是父母的骄傲,也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希望和动力。回忆过去,往事不堪回首,我们姐弟几个先后离开那个生养我们的地方,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二十多年。父母从老家离开也已十四载,父亲从老家离开的第二年就过世了,埋藏在我们当时所住的小镇边,帮忙的乡邻们后来告诉我,在埋藏父亲的坟地上,老队长带着他老婆从几十里地的老家赶来,老俩口在坟地边静静坐了大半天,直到坟墓垒好为止,人们怎么劝他也不肯去我们的家里,我寻思,也许他是觉得自己过去的言行,对于本家兄弟来说有点为过吧,仰或他是在抱着内疚心情来忏悔呢!其实我们早已不记恨他了,那些过去应该是时代和社会的产物。只是在我的记忆里,故乡在从我的老海中渐渐远去,故乡、它乡已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可那童年的苦与乐还时不时的走进我的梦中。
今天,已过不惑之年的我,坐在舒适的家中,怀着平静的心情,在电脑前敲击这些文字,回忆那些曲折与沧桑的过去,苦难并辛酸的岁月,饥饿和贫穷的感受,犹如幻灯片般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那个特殊的年代,还有很多人的童年比我更艰难。感谢父母给了我生命,带我来到这个世界体味多彩的人生,感谢乡邻给了我关爱,使我感受到人世间温暖的真情,感谢生活让我品尝艰辛,使我懂得了珍惜的可贵,同时也感谢那些曾经伤害过我的人,是他们让我变得更加坚强而自信。童年的经历是困苦的,同时也是快乐的,它已成为我们那代人一生中难得的宝贵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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