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
看到那圆圆的土堆,我知道那是一个生命的句点,我的父亲就生活在那其中的一个圆圆的土堆之下……
那该是一个怎样的黄昏,一个小小的方桌、四个强壮的晚辈,抬着一个逝去的灵魂,走在泥泞的乡间小道上。我不记得母亲已经喑哑的哭声,也不记得哥哥们因为父亲的安藏花了他们的钱,所丢下的吵闹,更不记得我匆匆赶回家的狼狈、无助、迷惘,我只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后见到我的父亲了!他温暖的大手、慈祥的眉目都已化作了那个放在小小的方桌之上的瓷坛里的骨灰!
土堆堆好了,我知道我的父亲就在那个圆圆的土堆下面,我想拉他的手,可我的眼前只有一个圆圆的土堆;我想告诉他,再过一年多,我就师范毕业了,那时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我可以养活他了,我可以挣钱给他看病了,可我的眼前只有一个圆圆的土堆!这时我才知道,这个土堆叫作“坟”,我的眼前是我父亲的“坟”!他的生命就在我眼前的这座“坟”里!
那一年,我十八岁……。
十七岁那年,和着联产承包、分田到户的节拍,我考上了师范。对于一个农村的孩子来说,那该是一个多么伟大的荣耀!父亲因为我的争气喜极而泣!然而在那萝卜白菜一斤只有一分钱的年代里,父亲要给我凑足六十元的学费,该是多么的不易。父亲把家里最值钱的几只鸡卖了,加上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劳作,最终也没能凑够那六十元钱。第一次其实也是最后一次,六十岁的父亲召开了一次有六个男人(包括我)参加的家庭会议。会议的开局不顺,结局也不尽完美。学费凑够了,我也去到了离家百余里的县城读书,父亲却因心脏有了问题,住进了乡镇医院。虽然只花了几十元钱,父亲就回到家里采取保守治疗,然而这对于我、对于父亲、对于我们这个家,又无疑于雪上加霜。
第二年的春天,远在千里之外的姑妈闻得她的哥哥生病(这是父亲最小的妹妹),特地从她月薪只有三十余元的薪水里挤出三百元钱,千交待万嘱咐她的四个侄儿----我的四个哥哥:“收到汇款,一定要护送你们的父亲,尽快到县城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尽快医好他的病。”
父亲怀揣着这寄托着他生命希望的三百元钱,独自来到我读书的那个县城。到医院一打听,县城医院可不是乡镇医院,三二十元就能对付。医生告诉父亲,三五百元只能治个大概,要想基本治愈,那可就得成千上万的了。
父亲打消了住院治疗的念头。
父亲去了县城的集贸市场,给我相中了一件象样的衣服,来到我就读的那所学校。同学们都羡慕我有一个如此优秀的父亲(那件衣服在当时我们这些农村孩子的眼里太值钱了),却又惊诧于父亲的衣服竟打着补丁!同宿舍的七八个死党,拿出我们各自够一个星期用的饭菜票,盛情款待了父亲----在食堂打了几个平时我们只能闻个味的好菜,还特地给父亲温了二两白酒。席间父亲很是兴奋,不断地把我小时的趣闻说给我的好友们听:象提着我的耳朵送我去上学啦、我在全区的数学竞赛上得了第一名送我红五星啦、教我游泳灌我几口水啦、七五年发大水我把上级救济的饼干“偷”光啦等等等等。总之父亲很是高兴很是兴奋,“涛涛不绝”的父亲在我的印象中是绝对不曾有过的。
父亲在学校住了一夜……。
第二天,我送父亲去车站。到了车站,父亲抖索着从口袋里摸出五十元钱,抚着我的肩膀说:“小平,这五十元钱,你要好好养息身体,可别把身体弄坏了,下个学期的书费我已给你准备好了,安心读书,学不好我可饶不了你。”谁知这一爱抚、这一叮嘱竟成永别!
一个月后,父亲安祥地离开了我……
我知道东流的逝水永远不会回头,我知道过往的岁月终究不能重现,然而我却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知道这一切!我还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能小小地珍爱一下自己!!我更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他的活着对我有着何等重大的意义!!!
天塌了,我也几欲崩溃。
转眼十六、七年过去了,我却总是忘不掉那悲凉的一幕。
过几天,我要去看望我的父亲,我想他。
后记
写这篇文章,完全因为我的女儿。2004年的春节要到了,女儿一定要陪我去祭悼她的爷爷,我答应了,结果女儿竟然为此写了一篇文章《悼》(附后)。我颇为感触,应该说是受女儿的启发和影响,我便以《念》为题,写了以上文字。
2004、1、14凌晨2:09于家中
附:女儿的文章 《悼》
悼
雨,淅淅沥沥地滴着,不厌其烦。朦胧的雾气笼罩着这个神秘的世界。
有一些庆幸,12岁的我终于可以在坟墓前轻轻地述说自己的心声。
世界好静、好美。
路上的行人稀稀疏疏,不一状。撑伞的、骑车的、步行的。
我慢慢走到坟墓前,虔诚地让自己的膝盖亲吻大地。顿时,我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那有节奏而又平稳的心跳!
时间凝固在这一瞬间,我的眼前模糊不清,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雨水,我只明白此时此刻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坟墓,我确实感受到了“坟墓”的含义,对它,我再也不是陌生和厌恶,但也不是欣喜和快乐。五味瓶在我的心里翻来覆去,不是滋味。
看着街上流动的生命,我不能不被生命的豪华、奢侈所震撼。
渐渐地,一个蓝色的身影向我飘来,等近了,才发觉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压抑的抽泣声中,我清晰地感觉到了那双膝落地的沉重,其余的,我已经忘却了……
我站起来,并没有去拍掉膝上的尘土,而是打量着天地间的生命万物。
看着时间一点一点地逝去,我的心头不禁又涌进了一丝悲凉……
刘 雅 雯
2004年1月12日
写 于 家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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