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万年轰鸣的怒涛 流着祖先和岁月的鲜血 我看见那些秋天般成熟的女人 用一生与怒江相依相守 绽放心口最宽敞的天空 --《祭奠怒江》
对于怒江的热爱由来已久,这份爱源自于怒江神秘而让人心动的诱惑。这诱惑像一只玄秘的青鸟,时刻牵引着我寻梦的幻想与脚步,或着,就像一根绳索,紧紧地缚住我的心灵,不得解脱。
亿万只神秘的玄鸟透明的羽翼 拍打我光洁的额头 亿万匹奔腾的野马飞动的马蹄 撞击我空旷的心灵 浪涛 淤泥 狂暴的雨 冲刷着棕榈秘密般的根须 怒江 掀起洁白的床单 将所有的秘密埋葬 --《怒江的诱惑》
其实,早在1926年,美国国家探险队的约瑟夫·洛克博士在考察澜沧江、湄公河与怒江时,就在其《神奇的原始山谷》中,描绘了怒江“难以抵挡的诱惑”-- 在这几条河流中,萨尔温江(怒江)鲜为人知,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能比中国云南西北部更美呢,这些河流不仅将高原变成巨大的山脉,而且制造了阴影森森的深谷和无人能进的幽谷……在这个峡谷中,有的路仅有一掌之宽,有的地方只搭着两根木头充当路,走到这儿时,人必须紧紧地将脚贴着悬崖峭壁,用手抓住上方的石壁,总之,就像是侧着身子爬行的甲壳类动物那样,但那些怒族人负着沉重的担子仿佛轻而易举就能过去,云南的另一原始部落傈傈族就在这一地区,就像怒族一样,傈傈族也是优秀的猎手,小小的男孩都挎着弓和箭,手上还提着各色各样的猎物,他们是一群温和的丛林人……在我们经过的路上,铁杉下面主要是些藤丛,地表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起伏的路就像蓝白相间的海洋,还有龙胆和火绒草都开得十分鲜艳。在铁杉林的外围是一片片杜鹃,这儿确实是花的海洋,各种花争奇斗艳,实在爽人心脾,阳光明亮辉煌,鸟儿欢歌乱舞,整个世界焕发出勃勃生机,万物都享受着愉悦的生命。视野所及之处是从北到南绵延无尽的山脉,而就在我们脚下分散的鹿丁村(怒江丙中洛一带)如同笼罩在一片晨雾之中……我们的四周都是雄伟之景,奇特宏伟的山脉,古怪神秘而不为人知的深渊,奔腾的大河,以及住在峡谷山岭中的神秘部落,这一切组成难以抵挡的诱惑…… 对于怒江,这未被触摸过的原初,这尚未开始的终极,犹如一部没有完全向世人展开的神话,一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楚楚动人的女子,让一位异国探险家惊异的眼睛里写满了惊叹,写满了一种对东方梦境的发现与神往。 著名作家冯牧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在滇西北的游历中,曾在《从怒江到片马》中描绘了同样令人神往,令人惊叹的怒江大峡谷奇景: 怒江--它的名字是取得多么确切多么生动!当我们在黄昏时分,从东面翻过碧罗雪山的余脉,同一条欢蹦乱跳的小溪一道下降到气象森严的怒江峡谷,我的第一个感觉便是:怒江真是一条勃然发怒的江。在两岸悬岩嵯峨,峰插入云的山谷间,这条碧绿色的江,从北方奔腾而下,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从悬崖边,陡岸旁,怪石间,咆哮冲过,处处激起了白色的浪花,远远望去,就好像是一条翡翠带上的片片白斑一样。可是,更令人惊心动魄的,还是两岸的山,这些浓翠欲滴的峰峦,好像一群勇猛的身披甲胄的武士,从两面向这条大江咄咄进逼,然后又威武地挺立在江边。四周的山峰是这样的峻陡,这样的逼近,以致我们无法 向哪一方眺望,都得仰起脖子,而且只能窥见上空被挤成一小条的蓝天,在雾霭中,这些山峦和激流,都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紫色。遥望着远山上的篝火,山腰上弹丸似的梯田和嵌镶在陡坡上的小小的傈僳族村寨,就更加使人产生一种感受:这严峻而奇绝的大自然的小! 怒江的诱惑时时像一只神秘的青鸟,牵引着我的幻想和脚步。 然而,当我真正走近怒江大峡谷,惊见一条滚动的长龙在大峡谷中翻腾,那澎湃的激情,那磅礴的气势,让疯子一样畅快淋漓的抒情也显得矫揉造作。怒江在冲撞,流水在奔突。江涛的笑声经久不息,在这奔流不息的生命面前,一切都显得多么地苍白无力! 每一段坎坷的路程都是一支苍凉的古歌。 怒江,就像一个率性的高原女子,沟沟坎坎的路程造成了她大起大落、莽莽撞撞的性格,正欢快地唱着古老的谣曲在大山的怀里撒娇。
二
这是一片一亿三千万年前才从海洋中逐渐隆起的土地,六千万年前在喜马拉雅造山运动中,众多的雪山拔地而起矗立成一个个玉洁冰清的形象,恪守着冰雪高洁的诺言,200万年前这里仍是一片冰雪茫茫的极静世界,又不知过了多少万年,大陆冰川开始解冻,冰川节节退守山巅,溶溶的冰川雪水化为滚滚之浪,汇成波涛翻腾的江河,源远流长如曲折美丽的传说,让所有的事物都在期待那么一次温润的抚摸。 一滴溶入一滴,一声高过一声,翻滚的清流荡起一片粼粼的光芒,波动着柔软清澈的春意,绵延着大自然亘古弹奏的琴音。 那时的大地构造还不够坚定,仍在嬗动中变化着,一次偶然的地壳运动,怒江,澜沧江,金沙江相约走到了一起,像三位携手的姐妹,从青藏高原肩并肩浩浩荡荡奔腾而下,而最西边的怒江,就是三姐妹中最率性的大姐,她从青藏高原进入云南境内,又从怒江傈傈族自治州贡山县到福贡,再到六库,几乎是一路垂直南下,直到穿越保山地区的大半版图。怒江,这大山里山花般的女人,生命的浪花在岩石上粉碎了又组合,组合了又粉碎,一种永远执拗的精神,生生不息,生命写不尽的迂回与曲折。 一个永远颤栗的空间。 一个不敢拥抱的热恋。 尔后,注入树木森林天空行云,涌动着我们的心潮,让人回味那清亮无瑕的容颜向我们捧出怎样的梦幻和向往。 那袅袅挪挪的炊烟,写不尽怒江曲折的故事。 夸父不是追日去了吗?怒江不仅在追日,也在逐月,像一个队迁徙的异乡人,以致于陡峭的崖壁上,都有一轮镂空的石月亮,照耀着怒江永远的流浪与忧伤。 那轮石月亮是必定不会像鲜花般凋落了。可不管瘴疠怎样出示生命的黄牌,动人的野花总是和那些青翠的树木一起不择土壤地生长,郁郁葱葱。 可无论如何,怒江就是怒江,由于特殊的地理构造,这里的气候,生物等自然环境形成了明显的垂直分布规律,跨越了南亚热带,北亚热带,暖温带,中温带,寒温带,高山苔原带等七个气候带,被称为世界第二大峡谷。因为它山高谷深,地势复杂,历经地质史上的重大变故而成为众多生物的避难所,使北方南下的生物与南方北上的生物汇集在这里,得以生存,繁衍,并永远地保存了下来,无论是举世罕见的珍稀植物,还是濒临灭绝的的珍贵动物都可以在这里见到它们的身影。 高黎贡山是这样一座山,连绵的群峰从山脊整齐地伸向江边,像一万匹奔腾的野马,突然停止了冲动,树起剽悍与粗犷,然而,就在这垂直高度达5128米的北脉北段,一面山坡就是一个大的循环,囊括了七个气候带的所有植被景观,在地质学家看来,它是古生界寒武系至二迭系七个时代的地层。在怒江福贡、贡山、泸水三县境内,仅4000米以上高峰有20余座。放眼望去,山岭逶迤,皑皑积雪终年不化,雪峰矗立,让人赞叹造物之神奇。山岭间险要的峡谷有双纳凹地大峡谷、齐那桶峡谷,位于怒江上游丙中洛至齐那桶的纳卡洛一带,约65公里长。江两岸陡壁直立,原始森林一望无际。江东与西藏交界的牙关河有不少瀑布,最高的瀑布冲击谷高达800多米,瀑高10多米。齐那桶纳卡洛段,两岸雪山高5000-6000米,江水海拔2000米。山高谷幽,气象万千,是峡谷一大奇观。 比较著名的湖泊有泸水县高黎贡山的听命湖、福贡县碧罗雪山的干地依比湖、恩热依比湖、瓦着低湖等。这些高山湖清澈幽静,是由长年冰蚀形成的许多大小不等的“迷人”湖泊。湖岸深处珍禽异兽繁多,古木参天,松萝满树,幽静之中显现古朴气息。对我而言,无论其空间的世界还是时间的世界都深深地牵动着我的思绪与心灵。 从空间看,怒江集自然景观与人文风情于一体充满了不可抗拒的诱惑与魅力;它的神秘美丽令人心动,如同一只手拨动着你的心弦。发源于青藏高原唐古拉山南麓的雪水聚集成溪,溪流相汇成河,涛涛怒江水奔腾于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之间。怒江两岸山岭海拔均在3000米以上,最高的山峰离地面1400米,最低为760米,江水每年平均以1.6倍于黄河的水量像骏马般地奔腾向南,昼夜不停地撞击出一条山高、谷深、奇峰秀岭的巨大峡谷。峡谷全长300多公里,平均深度约有3000米,完全可以与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媲美。而就其历史的时间,最早是从两汉魏晋时间分属益州郡开始的,到了唐宋时期,高黎贡山一带被封为西岳,还设有节度使,自明王朝建立后,士司制度在怒江推行,公元1384年,兰坪,碧江等地属白族罗氏土司管辖的丽江府,而泸水,贡山一带则分属云龙土知州和永昌府管辖。在土司制度下,这时的各族人民长久地生活在一种近于原始和荒蛮的生活状态中,用木梨耕地,用弩箭狩猎,身着用粗麻织成的衣服。而土司对他们的盘剥又是那样苛刻而繁重,养一窝蜜蜂就要向土司上缴几斤蜜,种棵核桃树,都得向土司缴纳几斤油;甚至猎到一头野兽也因为倒在了土司的领土上,就必须将贴近地面的一半贡献给土司。那时,人们走过逝去的土司墓前,都要跪拜致敬,就连牛马脖子上挂的铃铛都要取下来,以表示它们的默哀。 多少个朝代如日月更替,江山易主,而这里居住的傈僳族、怒族、独龙族、普半族、白族、彝族、纳西族、藏族、汉族、傣族、回族、景颇族等12种民族都在这里繁衍至今。
三
在怒江大峡谷间穿行,我每一天都会看到那些裸露的岩石诉说着苍凉的言语,绿色的森林却格外醒目地像一块块美丽的披肩搭在山川袒露着下半身悬崖的山间。林中的树木高矮粗细,藤蔓缠绕垂吊,地下有树根矮草,半腰有灌木,空中有大大小小的树蕨和顺藤攀附竞开的各色野花,几层树冠的密叶和枝藤把整个林子编织得没有一点空闲。在怒江,各种植物都按照自身的生物特性生活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率性地生,自由地长,无拘无束,互相依存,共生共荣。 在这里,繁多的树木中不乏纤弱如南国女子的灌木,在风中随风招摇;更不缺乏高大伟岸的高原汉子似的树中“男儿”,大板状根的树木,挺拔高伟、独木成林的参天大树随处可见,天生喜好阳光的乔木为了得到充足的阳光和雨露,生长得特别高大,为了能支撑这高大的身躯,树干的基部就发育出特别庞大的翼状根,景象奇异壮观。 在密林深处,还有许多缠绕在树下的藤蔓,横七竖八,无奇不有,有的直径粗达50厘米,像棵小树;有的纤细如绳;有圆的、扁的;还有方的、四棱的。它们上下盘缠、穿梭悬挂、蜿蜒伸展,构成了一个独特而神秘的奇藤怪蔓的大千世界,还有几条藤蔓干脆从枝干间垂下成一个圆环,好似天然秋千,不时有机警的鸟儿,那些可爱的大自然的精灵会在这里自由地歌唱阳光、歌唱生活。 怒江峡谷内素有“十里不同天,万物在一山”之说。立体气候产生的主体植被、珍稀动植物、名花异卉、稀世药材等,成片成林地将峡谷点缀成人间仙境。这些珍稀的植物,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的有树蕨、秃杉、珙桐;二级保护的有三尖杉、清水树等。被列为国家珍稀保护动物的有虎、灰腹角雉、热羚、红岩羊、金丝猴、叶猴、小熊猫(金狗)、齿蟾等。雪山林海、急流飞瀑、岩峰峡谷、高山湖泊等美景,配之以傈僳族传统的对歌、树叶传情、澡塘会、刀杆节、充满神秘色彩的怒族“鲜花节”和带有浓厚的原始宗教色彩的独龙族剽牛祭天、纹面、结绳记事等等丰富多彩的民族风情,更是给怒江大峡谷增添了不少情趣。而怒江的飞流之上凌空横架的溜索,却让我的怒江之行感慨万千。 就在这担当力卡山、高黎贡山、碧罗雪山、云岭四山并耸,怒江、澜沧江、金沙江三江并流,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夹峙,形成了海拔高差4000米以上的山高谷深、沟壑相错的巨大峡谷--怒江大峡谷中,就在被外国人称为“东方大峡谷”的怒江大峡谷中,就在这山川险峻、峰峦叠嶂、谷深壑长、岩壁陡削,江河纵横、水流湍急、落差极大,难以行舟摆渡的高山峡谷间,看惯了汽车、轮船、火车、飞机等交通工具,走惯了高速公路、铁路和水泥马路的我却惊奇地发现,居住在怒江大峡谷中的傈僳族、怒族、独龙族和汉族,自古以来就依靠溜索来往和运送物资,溜索也成为当地独特的“桥”。 溜索分平溜、陡溜两种。平溜用一根溜索,它基本平直,没有倾斜度,来往都可以溜渡,开始用脚一蹬的惯力滑行,滑至江心时会停止,就要手足并用攀至对岸,平溜费时、耗力;陡溜有一来一往的两根溜索,倾斜度大约25度,靠着这一头高、另一头低的倾斜度,倏地一溜而过,互不影响。溜索有竹索、藤索、钢丝索。竹、藤索是用十多片竹、藤精心编扭而成,十分结实,两端各系在粗壮的树干上或突兀的岩石上,用挖成半圆凹槽的栎木作滑板,往溜索上一卡,再把长长的麻织的绳子一折为二,一端牢牢地把溜梆固定在溜绳之上,再用余下的绳子兜住大腿;另一股勒住腰杆,打牢扣结,双手紧抱溜梆,头一偏,脚使劲一蹬树干或岩石,腿一曲,顿时临空,朝对岸飞去;钢丝索配有先进的滑轮。 在山间行走时,我遇到了一对年近花甲的傈僳族老夫妇,她走在前,他走在后,在他们的肩膀上,都背着一座“小山”一样高的柴火,在山路崎岖的拐角或陡坡,他总是很有耐心地在她不知不觉中扶上她一把,用他有力的空闲的手,在她的柴火上一端,她的压力就轻了不少,也就是这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她仿佛就深受鼓舞,力气倍增,蹒跚的步子也显得轻快了许多,待走到山路平缓的地方,她也会偶尔回头望望走在后面的男人,在走宽敞的大路时,她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梨子,用布裙上的围腰擦干净了,从侧面头也不回地递给身后的男人,身后的男人仿佛心有灵犀,加快了步子,上前去,接过梨子,就用砍柴的砍刀将梨子分成两半,将大的一半递给了前面的女人。等到过溜索时,男人显得更加地细心而谨慎,他先将女人很结实地系在溜索上,溜索看起来很陡,但女人用很信任的眼神把这件事交给男人来做,以免让男人担心,其实,自己过溜索早已经成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根本没有太多的恐惧。男人对于自己的安排--自己过溜索,则少了许多的细心,他把自己往溜索上一绑,往安装有滑轮的溜索板上一抱,弯着脚往岩石上一蹬,转瞬间就到达了对岸,女人正焦急地等待在那呢。 看着这对生于怒江、长于怒江、一辈子生活于怒江,甚至也将死在怒江这样一块土地上的老夫妇,我释然了。生活与爱情表现在他们的身上,竟那么地自然、朴素而又充满人性的光芒与人生的哲理。就在他们身上,爱的表达竟可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梨子,一次不经意的搀扶,一个很信任的眼神,一次焦急地等待。只有那一刻,我才真正读懂了怒江,读懂了这块神秘的土地,读懂了这里恶劣的条件下生生不息的各个民族,读懂了他们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息、繁衍、发展的生活哲理,而这种哲理比诗歌更深邃,比酒更甘醇,比怒江更悠远。看着那一对傈僳族夫妇远去的背影,我发现,他们的形象像怒江的山与水一样,在我心灵深处,如同一张显影的底片,越发地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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