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远一直在反思当初自己对婚后生活的规划,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她拿捏权衡着,依然没有答案。颜远忽然发现白领有时候心也很苍白,他们不缺钱,但好像生活里少很多东西。
1
颜远是第一次进安定医院的大门,多少带了点儿拿自己当正常人的自豪。她眯着眼睛,透过打东面射过来的刺眼阳光很谨慎地踅摸,谁迎面过来就看谁。心想“可别遇见个疯子”。可根本没发现那些大夏天穿着破棉袄翻垃圾箱的楼长,她脑子里过电影似的,闪现的都是披头散发胡言乱语的形象,电视里总那么演。
颜远进门诊楼的时候一直在犹豫,到底用不用自己名字开维思通,因为那东西明显是治精神分裂的,这能报销吗?她的卡发下来有几年了,一直没用过,要不是丈夫贺子鸣开口,她都忘了卡放哪儿了。
颜远握着挂号条儿坐在候诊区等着叫号,抓药的人很多,从表面上都看不出什么大毛病。颜远一看没什么危险,好奇心呼地就冒出来了,问左边一个挽着裤腿的大爷:“您看什么病?”口气跟打听道似的。大爷说话的欲望并不强,耗半天才说“给老伴儿拿药。”
“您老伴儿也得这个病?”小声调儿问得特别跃跃欲试。
“神经衰弱,总睡不着。”
“咳——那还值当来精神病院啊。” 颜远很失望。
“别的医院的药劲儿小,吃了不管用。”大爷站起身往厕所那儿走了。说得跟治蟑螂似的,下就下猛药,你不闭眼也得让你睡过去。
鼻子里充满了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儿,颜远在这样的环境下很哀怨,鼻子都酸了。她怎么也想不出来,自己怎么还能在这出现。
昨天下午颜远正在单位准备这个月的报告,手机震得直在桌上转圈,屏幕上写着“贺子鸣”,颜远斜了一眼,让手机又转了一圈才接的。
“咱姐说咱姑脑子的病又重了,让买维思通寄过去,那边没这药。你就拿你的医保卡买国产的吧,进口的算自费走不了医保。”
“去哪儿买,这是什么药啊?你这周回来吗?” 颜远并不关心什么维思通,她只关心这个戴着oemga,整天按世界时间飞来飞去的丈夫哪天能回家,颜远最讨厌家里卫生间台子上那一大片护肤品了,男用女用混杂在一起,跟两个毫无关系却始终纠缠的人一样,打心里让人烦。贺子鸣自从进了英国软件公司连装扮都变了,他太能适应社会了,介绍自己时说的英文名字跟从娘胎里带的似的,身上那些行头单品就有十几万,赶上一屋子电器的价了。开始颜远还挺高兴,挎着的这个男人像从《男人帮》封面上走下来的,没几天就觉得不对,先是白来了一套玛亚诺西装,紧接着就是一根新款EXIM NANO高尔夫球杆,崭新的,上面挂着张硬卡片“让你的开求距离再增加7码!”
颜远本打算追问的,她连场景和自己脸上的表情都设计好了,可没等她开口呢,贺子鸣进屋子就把她抱起来了,拿刚长出的几根胡子扎她,弄得颜远在人家怀里扭成一团,嘿嘿地笑着,把要说的话忘得精光。
贺子鸣跟吃了兴奋剂似的,一边用嘴到处踅摸,一边腾出空来说:“ELLA,就是我们那儿刚来的CEO很重视我,换着花样送我东西,不要白不要。这女人大概想男人想疯了。”
颜远当时就愣在那,不动了,刚被挑拨起的情绪彻底冷却。“你搞色诱?”
“我帅,我也没错啊,你不就是因为我帅才跟我结婚吗?我发誓,我不会跟她有什么事,她自己一相情愿,我还不愿意呢。她就是一个台阶,我干足三年就跳槽了。让她望穿双眼吧,哈哈。” 贺子鸣开始麻利地解扣子。颜远还是没动,她脑子里还在想当年认识贺子鸣的时候。
颜远确实是因为伟大的爱情跟贺子鸣走到一起来的,当年他们一起上的那种三流大学,压根就没几个城市的考生,颜远算是朵花了。事情就是这样,当多少人都惦记你的时候你肯定谁也看不上,倒歪打正着地看上了刚刚留校,正被学校老师盯着,不是推销给谁的外甥女就是推销给自己闺女的贺子鸣。贺子鸣不像从农村来的,皮肤白皙,身材修长,因为从小练短跑还干农活儿,该显出来的肌肉都显出来了,最可贵的是他不戴眼镜。
颜远选择结婚对象的唯一标准就是,不戴眼镜,。因为曾经在她情窦初开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男生,一次晚饭后的相约,男孩终于要深情一吻了,颜远的心突突直跳,早早就把眼睛闭上了。可先蹭脸上的是冷冰冰的眼镜片儿,大冬天,跟抹腻子似的,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轻一会儿重,颜远摸着黑闭着眼把男生的眼镜给摘了,可摘完她就后悔了,因为自己裤子没口袋,眼镜没有地方放,又不能随手扔了,还得攥着,弄得手都不知道该放哪,最后只好架他脖子后面,跟拿了把刀似的。太没气氛了!颜远草草结束了她的初吻,并发誓,再也不找戴眼镜的。
贺子鸣就是在安排见对象的过程中跟颜远撞上的,因为介绍的都是老师的子弟,见面地点多为小卖部门口,或者图书馆附近,在晚饭后,让闲溜达的颜远碰上过两回,心想这男的什么人物啊,女的还总换,第一次见的是个胖子,穿了紧身服都能看出至少有140斤,肉都勒外面来了。第二次见的是个瘦高的女人,还是姐俩一起来的,似乎两姐妹让他挑的架势。当时颜远就展开了她的人肉搜索,刚问一个人就问出了贺子鸣出身、工作以及在学校表现和日后发展。仗着心气儿高,颜远找了个媒人,也跑贺子鸣那提亲去了。贺子鸣也是俗人,一衡量谁对自己在这个城市发展有利就选谁,何况,颜远的小模样虽不出众,但从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书卷气让她有了别于那些工厂会计、小学老师的气质。俩人基本上见了两面后就大刀阔斧地奔着结婚的方向而去了。
2
想当年俩人结婚前就商量好了,颜远不动,因为目前公司的效益好稳定,都熬到财务总监了,差不多能一揽众山小了。贺子鸣辞职,进准外企,争取日后开创个家族产业,到老,颜远还能弄个“海洋之心”大钻石挂脖子上跟其他老太太显摆。展望是这么展望的,但颜远跟好友赵文雯说了以后,那闺女把左岸咖啡的大理石台面都快拍碎了。
“你喝埠阳奶粉了?”
颜远瞪着眼睛,显然在考量那牌子的奶粉自己喝没喝过。
“这主意他出的吧?告你,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凭你这喝了埠阳奶粉的脑子还转得过他。谁结婚前整天往一块腻呼,拿完证立刻分道扬镳,你们这是结婚呢是离婚呢?两地分居的婚姻关系本来就畸形。”赵文雯一口把杯子里的水果茶全喝了。
“你别咒我啊!你嘴上没德所以你找不着对象。有精神境界的人早说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懂‘岂在’这俩字什么意思吗?反问呢,就问你们这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呢。”人就是欠,都顺着说没意思,呛起来,颜远反倒有了一丝快感。
“我找不到,是我对自己负责。既然上帝把苹果一分为二扔在俩地儿,那我就得找我自己那半拉苹果去,不像你,路上看见什么要什么,自己明明是苹果,却拾半拉榛子。合辙吗?苹果核再烂了。”
“怎么我就不是榛子呢,怎么他就不是苹果呢?我觉得挺配套的。你又没见过他就开始歧视。”
“见过照片就行,垫上板凳赶上刘德华了,头发染染能把成龙顶替下去,给霸王做广告了。反正是你嫁也不是我嫁。”赵文雯伸过来手,捏了捏颜远的嘴巴儿,“你千万别觉得我说这话是嫉妒啊,全中国女的都得感谢你,又一个自己往火坑里跳的,再多来几个坑都填死了。坑整天等的就是你这样的女的,盼多少年了。”
“呸!”颜远把嘴里的瓜子皮啐到了对面。
“不过,谁叫你跟我青梅竹马那么好呢。是花总要插个地方,甭管插什么上,有肥就行,我希望花常开着。等你请喜酒的时候我当面祝福你,他敢耍你,我跟他没完。”
这样的对话很长时间都在颜远的脑子里回放。后来赵文雯见到了贺子鸣,她看见了一个得体的男人,该说话时说话,没话题的时候幽默暖场,不该说话时一边倾听嘴角还带着会意的笑,帮女士拉椅子,主动为在坐的用公用筷子夹菜,主动付帐,一切展示都像上了赛场的体操运动员,所有动作无可挑剔。赵文雯服了,总说:“你哪找的这么个男的,还有富余吗?”颜远只要一抱怨,赵文雯就点着颜远的鼻尖说:“咱在性别那栏都得填‘女’,你拿这种方式显摆不怕戳伤我们的心?本来就吃不着葡萄,你嫌不好给我,怎么女人一结婚就跟质检科的似的,光挑毛病呢?看优点!”于是把颜远所有的话都堵回去了,干脆不说,颜远自己也讨厌怨妇。
颜远知道,婚姻是个罩子,外面的人只能看见它的外包装。
3
“你去安定医院吧,那准有。”电话里没回答什么时候回来。贺子鸣做任何事都很有目的性,这个电话的目的,就是为了用一下颜远的医保卡。国际长途啊,居然没一句嘘寒问暖。他姐姐的语气直接被贺子鸣复制了过来,毋庸质疑,那就是咱姑。
“我没得精神病,我买不了那个。单位报销钱也得查啊。”颜远故意把精神病说得很大声,让临座的小李抬了一下头,然后又当没听见接着在电脑里录帐了。
“别说那么可怕!怎么给你们家人干点什么都行,给咱姑买点药就那么皱呢?你买了吗?你试了吗就说不行?你压根儿就不想买是不是?不就花点你的钱吗?多少钱我回来给你!”
这样的质问已经很多次了,颜远已经懒得辩驳了,没意思,她不能挂电话,因为挂了就意味着吵架,把一次对话升级,她不想这样。可又找不出什么好说的,能说的似乎都说尽了。
电话还放在耳朵边,但里面的声音只有电流。
僵持,就看谁先妥协,颜远等着。
“你受累就去一趟,我这周争取回去。你说我打小就出来,家里农活都是姐姐们管,我以后回去的机会也少了,你就当替我尽孝吧,啊——”这个“啊——”拉得很长,搁以前,颜远觉得那就是哄,但现在用,就是利用。颜远把心一横,跟自己治气似的说了“行!”
“你看,你要早答应,咱还为点屁事儿吵什么啊。那你别忘了啊,明天我早晨再短信你一下,买完赶紧寄,别耽误。你爸你妈没什么事吧?”
颜远没吭声,“你爸你妈”让她心里听着别扭。尽管每次颜远的父母都会为女婿从北京回来换着花样做好吃的,甚至从来不会买东西的颜庆年都献爱心似的给他从来没见过面的亲家买了张强心卡,但贺子鸣从来就没拿她父母这个家当家,而且时刻给颜远强调咱家在湖北,开口闭口整天咱咱的。
“就这样吧,忙着呢,晚上再聊。”那边电话挂了。
4
颜远是得体的。尽管她很不情愿,但还是给一个根本没见过的“咱姑”用自己的医保卡买了药。她特意在医院给的塑料袋外面又套了一个很大的ELLE的袋子,她不想让医院名字那么扎眼。
没走几步颜远进了伊势丹,服装就像挂在枝头的果实,她没买的欲望,只想在这里放松一下。服务员很规矩地冲她笑笑,告诉她新款上市,颜远笑着点点头,并没有靠近任何商品。她径直上到二层半的一个餐吧,等着赵文雯。女人是害怕孤独的动物。
“来啦,来啦!” 赵文雯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很多人回头看,颜远朝她招了下手,好久没见的女伴不但烫头了,还把头发染成了酒红色。
“你太赶落人了吧,哪有随叫随到的,也就我!” 赵文雯裤子还没挨椅子呢,上来就在颜远肩上推了一把,脸上笑着。“呀,你瘦了,是减肥了吗?吃什么药了?推荐我一下,你看我这肚子!”她低头就在肚子上捏了一下,其实没多少肉。
颜远把脸架在手上,看着这个一起长大的女伴,她还是那么风风火火。
“你什么时候结婚?”
“我?结婚?我发现一件事,好多离了婚的和过得不好的,都劝我快结婚,想拉我同病相怜,你说他们自己过得都成这样了,还劝别人干吗啊。所以,他们的话太不可信。我不结婚,这样交着男朋友挺好,他还拿我当回事儿。做饭他做,我买什么东西他都让用他的副卡,我要不用,他觉得我是不给男人面子,不错,太省了!我讨厌有责任的日子,而且男女一变成夫妻整个气场就变了,婚姻那张纸一点起不到好作用,在中国离婚是件成本多大的事啊!”
颜远瞪着眼,跟被抠住鳃的鱼一样,她的心都惊了。
“哎呀,你——看!” 赵文雯的视线从颜远的肩头穿过去。“你有麻烦辣,哈哈,他还带着个女的。”
颜远慢慢转过头,她最不喜欢赵文雯什么时候眼睛都跟探照灯似的,到处看。
玛亚诺暗条西装!那张脸不是贺子鸣吗?昨天打电话的时候还在英国呢。两个女人停止了谈话,全神贯注地看着刚走进来的一对男女。男人是谦逊的,很周到。贺子鸣拿过菜单还是习惯性地从后往前翻,对面的女人则跟服务员询问着什么。
“我不知道你什么脾气,搁我就去那桌问问了。他跟这女的关系正常吗?这女人够老的了,咱得喊姨。”
“喂喂喂,光你问我结不结婚的事了,你过得好吗?你现在回答我!” 赵文雯搬过颜远的脸,视线从那个位置终于移开了。
“不知道。”
“不知道?”
“恩。”
“他有外遇?还是你有外遇?”
“没有,至少我保证我没有,也许他也没有,只不过他在利用自己的长相赢得上司欢心,多一些晋升的机会。”
“妈的,那就是宦官!”
“我不知道哪出了问题。真的。好像一碗水摆在那,很久没人动,但再看的时候,水都快干了。”
“你想过要离婚吗?”
“没有,我只是失望。似乎并不伤心,就是失望。”
沉默。两个女人。在她们身后是一对有说有笑的男女,表情和谈话似乎都很客气。分不清他们的关系,很像颜远家卫生间台里上那些混在一起的男用和女用护肤产品,看见了就让人心烦。
颜远一直在反思当初自己对婚后生活的规划,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她不知道自己该一直坐着等那俩人离开再走,还是一直尾随,或者现在就走,等到家再大发雷霆。她拿捏权衡着,依然没有答案。颜远忽然发现白领有时候心也很苍白,他们不缺钱,但好像生活里少很多东西。
颜远还是先走了,瞧无声息,做在家里等她的相公,没有开灯,她靠在黑暗里,靠在墙上,头顶,是一张放大了的结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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