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那条路

想来，最促使我决意离开故乡的，不是故乡的山，不是故乡的田，也不是故的人，而是故乡的那条路。

故乡山多，多种有山茶树；故乡田多，八成是梯田；故乡的人，大都淳朴宽厚，可亲可敬；唯独故乡的路，既弯且陡，早早就使我厌恶。

最早的路，现在称作老路。老路至今，虽然杂草丛生，但仍踪迹可寻，而那铺满鹅卵石最陡最陡的一段，却始终横在我的心里,时常真真切切地跃然眼前。跋涉老路，已是童年的事了。大年初二，跟着大哥下山去给外婆拜年。临出门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路上要小心，小心！但我还是免不了几次摔倒，不是磕破了头皮，就是擦破了手掌，一身刚穿的新衣服，也弄得灰一块，土一块。哭哭啼啼之余，我就埋怨那条路。埋怨父母为什么要住在山上而不住山下。

其实，该受埋怨的应该是祖父。当年人家曾再三促请他搬下山去，可我的祖父却出奇的固执，说：“有山有田，搬什么家！”

祖父不愿搬家是有道里的。山上那么多的油茶树，每年冬季都能收获一份沉甸甸的喜悦，榨出的食油，自家一半都享用不了，剩下的一大半，卖出去是可观的收入。还有那田，虽说耕作不易，但只见要手勤脚不懒，也能赚他个五谷丰登。但山路难走，却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下山难收势，上山难抬脚。空着手走都不易，何况，山里人出门，哪有空着手的呢？肩挑手扛，不是撞了左边的树木，就是碰了右边的土坡，一点也不顺畅。因而祖父便常常念叨要把路好好地修一修。然村里人少力薄，要把那条长而陡的羊肠小道，修出一番模样来，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祖父的心愿终于得以实现，是在七十年代初。真应该感谢四村八寨大队的乡亲们！是他们无私的义务劳动，才使老路旧貌换新颜，一变才成为“马路”。

马路还是那样的陡，那样地弯，但比之老路，毕竟宽而顺畅了。所以我的祖父也就心满意足了。但我们这些晚辈却不知足。即如父亲，有自行车，却只能推着它上山下山。偶尔壮了胆骑车下山，仍不免颤惊惊的摔了跤，不是摔坏了单车，就是摔坏了自身。那一年祖父去世，砌墓的条石买自山下远处。拖拉机载不上去只得卸在山脚下。我们遍全家出动，用板车一块一块地往上拉。雨水过后的路面沟洼洼，拉车便越发不易。前面拉的，几乎脸贴着地面；后面推的，则连肩膀都用上。中间歇息的时候，父亲便恨恨地骂一句：“这路！”路陡不好走，无非多出一把刀，多流一身汗。山里人是不在乎这些的。可后来的一次，父亲却真正地红了眼。几千斤家乡精选出来的大西瓜，装满一拖拉机，运往县城卖。就在这山路上，拖拉机一只后轮碾过沟边，掀翻了车厢，顷刻间一车西瓜全都呼呼拉拉地滚落山谷。从山坡到山谷，惨兮兮的一片血红。父亲坐在路边，双手抓着头发，心如绞痛……

那时候我正在县城念高中。我自恃胆大艺高，能骑车从山上冲到山谷，但从山脚往上走，却无论如何也骑不上去。因而，周末我就宁肯寂寞地呆在学校里。连我自己都不曾想到，这条可怕的山路竟成了我促使我用功学习的驱动力。越是往城里久了，越感觉到城镇与山村的差异，也就越憎恶那条崎岖的山路。父辈的坚难将成为我的艰难。想着我都心悸。所以我便越发努力学习，决意要离开山村，永远摆脱那条路。总算我走远，终于考上了学校。在我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乡亲们对我祝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回好了，不用走这条路了！”

其实山路还是要走的。放寒暑假，因为囊中羞涩，便不得不回家。拎着包从山下走上去，气粗汗大，中途歇几次，仍不免走得腰酸腿痛。所以等我参加工作后，每一次的探亲假，我都藉口工作忙，父亲知道我是怕走那条山路。今年春节前，父亲便来信告诉我：“回来吧！路已好多了！”相信父亲，也真想回家去看看。果然，路已好多了。宽了，不再那么陡，路面也显得平整。一口气冲进家门，父亲说：“买进卖出的都多了，样样都得靠汽车，能不不把路修一修吗？”

“啥时候铺成水泥路，就更好了。”我笑。父亲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