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电视连续剧《走西口》解读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实难留
有几句的那个知心的话
哥哥你记心头
……
说老实话,最初想看电视剧《走西口》的原因并不是冲着她是《闯关东》的“姊妹篇”,而是想找回那份遥远的感动:1984年,一个农村中学的大操场上,露天电影,放映着的是根据路遥同名小说改编的《人生》。德顺爷爷一边赶着马车,一边给高加林和刘巧珍讲着他的初恋。动情处德顺爷爷忍不住哼起了“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难留……”屏幕上德顺爷爷唱得老泪纵横,屏幕下的少年听得泪流满面。
自兹之后,《走西口》的旋律便再也挥之不去。于是便学会了聆听,聆听各种版本的《走西口》:冯健雪、蔡琴、远征、阿宝……不同的是风格,是旋律,是韵味,相同的是苦调,是苍凉,是悲情。歌者满腔生动,心驰神往;闻者反反复复,不厌其烦。真个是千回百转,荡气回肠。每一次的聆听都让我感动,每一次的感动都让我思考:土地、族群、岁月、人生。
那么,此一次据说是“又一部民族史诗”怎能错过?
志士血:中国男人的家国情怀
所谓志士,是指以身负纲常之重,而志虑高洁,每思有以植天下之大闲。一句话,就是说做人要有滔天的理想和信心,以完成担当之大任。
《走西口》首先让我们欣赏的就是这样一群有志之士的热血和肝胆。
田青,生于家道殷实之日,长于家道败落之时。幸赖上有深明大义之慈母护佑,中有极富牺牲精神之姊姊扶持,旁有走南闯北革命党人徐木匠之调教,内有乾隆爷御笔祖训“仁义礼智信”之感召,少年田青,终长成人。人之初,性本善。虽有这种善根慧源,而社会,却是充满着凶险的大炼狱,人终究要在社会中成长。等待田青的将是怎样的艰难世事,《走西口》便是以田家的家道中落为开端,田青周岁抓周为序幕,拉开了一代晋商经风雨见世面的人生传奇。
少年田青的最初宏愿只是发誓要赎回祖上历尽艰辛走西口所创下又被作为赌徒的父亲田耀祖所输掉的田家大院,于是,早经忧患的他不得不告别母亲,告别姐姐,告别恋人,告别刚刚开始的私塾生涯去重蹈先祖的老路——走西口。慢慢西路,九死一生,在经历了兵、匪、官、绅等等一系列的凶险、掠夺、牢狱、倾轧和盘剥之后,在精神之父徐木匠一次次的感召之后,青年田青终于看清了那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军阀混战的乱世是不可能让他单靠一己的单枪匹马就闯出一片天地的,于是,在征得了母亲的同意之后他卖掉了赎回的田家大院随诺颜王子走向了革命之路。
徐木匠,萍踪侠影,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原本就是一个“革命党”人。随着田青生身父亲的堕落流亡而自然而然地担当起“父亲”的角色:供田青学文,教田青习武。然而,一次偶然的“巧遇”,使得这位革命志士不得不从光明正大的抚育田青转向只能暗中保护田青,直至前嫌尽释,便再一次地全身心地培育这一颗革命的种子。
徐木匠的结局是悲壮的,为了保护革命的经费而失去生命,让一个始终深情地注视着他的中年母亲跟一个亡灵拜堂花烛。悲壮中裹挟着凄婉。
诺颜王子,原本是革命的对象,却因了早年留学的经历而眼界大开而成为革命的主力,甚至为了筹措革命经费而卖掉王府。
还有梁满囤,从一个自私之极、刁蛮之极、猥琐之极、嫉妒之极、残酷之极的忘恩负义之徒,在经历了田青多少次没有任何代价的以德报怨之后终于醒悟,终于艰难地站起,站成了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从一个遇事即往老婆怀里钻的小丈夫到走西口,在亲手酿造了种种恶德败行之后,石头开花了。幡然醒悟的梁满囤大踏步地走出裘记皮匠铺,机心重重地与贪吏吴玉昆周旋,最后终于血洒驼路,轰然倒塌于站起之时。虽不悲壮,但却惨烈,让我们在洞穿到人性的卑劣、复杂的同时也让我们欣赏到了人性的高贵和尊严。
还有王南瓜,一个粗中有细的庄稼汉,总是借着酒杯道破天机,让人欢喜让人烦。
……
家,国,家国;国,家,国家。在世界文明史上,恐怕很难找到一个对应的词汇将中国的“国家”翻译成别一种语言,因为,他浓缩了中国民族太多的感情色彩。汉民族的“国家”终究与别个不同,在中国,“国家”的实际意义就是“家国”,“家”“国”一体,“家”是浓缩了的“国”,“国”是扩大了的“家”。与其相应的是一整套叫做“三纲五常”、“修齐治平”和“忠君爱国”的精神体系。由“家”至“国”的漫漫长途,耗尽了多少中国士子的青春和热血啊!而真正现代意义上的“国家”只是近代以来的产物和名词。
《走西口》所反映的更多的就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士子们的“家国情怀”。虽则有徐木匠关于国父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之“共和”的阐释,但对于当事人来说,那仍然是一个朦胧的幻象,没有多少具体的内涵。这从那些志士仁人们只是当一己的“家”岌岌可危的时候才想到了“国”,想到的是没有“国”就没有“家”,而不是相反就可了然。旧有的“帝国”虽然倒塌,新生的“民国”却依然朦胧,虽则到了真的“民国”,但那仍然不是真正的“民国”,倘若不信,请看“不倒翁”吴玉昆,这一如影随形,贯穿始终的形象就是“民国”非“国”的最好见证。
徐木匠为保护革命经费血染征衣,诺颜王子为筹措革命经费而卖掉王府,田青为了职业的革命生涯而卖掉田家大院。这就是中国男人们的家国情怀:身无半文,心忧天下。这种家国情怀可谓是《走西口》的浓墨重彩,这种浓墨重彩从对田氏祖训的三次阐释上可以更深刻地领略。
大忠大爱为仁,大孝大勇为义,修齐治平为礼,大恩大恕为智,公平合理为信。
传统意义上的家训格言成了少年田青一生为人之道的铭言。
天下一统为仁,民族兴亡为义,自强不息为礼,负亏自盈为智,以义取利为信。
经过革命党人徐木匠的修订,注入了近代意义的田氏家训成了田青新的精神支柱。
世界大同为仁,祖国山河为义,家国天下为礼,刚柔相济为智,一诺千金为信。
由“家”而“国”,由“国”而“世”,那“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虽经层层引申但似乎终又回到了原点——中国先哲们的“大同梦”,高蹈而虚幻。虽然符合历史的真实但却没有走向历史的深刻,历史的深刻逻辑似乎应该是走向一个真正的“现代”意义上的“国家”而非“家国”。这一点也许是苛求,但就算是一个普通观众对编导们的苛求吧。
《走西口》的优势是接续了传统的爱国主题,这一点不待繁言,恐怕有太多的人会在此做文章。
《走西口》的不足是没有超越传统的爱国主题。漫长的中国历史,这种毁家疏难,起兵勤王的故事屡见不鲜,岳飞、文天祥、戚继光……代不乏人,史不绝书。
千秋家国梦。中国男人,恐怕骨子里都有一个家国梦:出将入相,封妻荫子,十年寒窗,一举成名,田舍郎,天子堂。……这种轮回之梦,何时是个了结?
情人泪:中国女人的地母情结
看《走西口》,最感动我的不是男人的春秋大梦,而是女人的如水深情。
此处的所谓“情人”是指“有情”之人,“钟情”之人,“深情”之人。中国妇女,处在传统与现代交汇点上的中国妇女为“情”所做出的牺牲可以让整个世界黯然失色。具体到《走西口》当中则体现为淑贞的望眼欲穿,丹丹的蜡炬成灰,翠翠的万里追寻,豆花的生死与共。
作为传统中国妇女典型的淑贞可谓节烈之极,坚韧之极,深情之极。
嗜赌的丈夫输掉了整个家业不说,甚至连老婆也被输掉。为了维护最后的尊严,淑贞想到了自杀,也唯有想到自杀。从少奶奶沦为老妈子,从儿女双全绕膝承欢到不得不送走女儿做童养媳,送走儿子走西口,母亲的含辛茹苦含悲忍辛的坚韧可想而知。危难中相助,窘迫中相帮,情谊中守望……,与嗜赌成性,撇妻弃子,装神弄鬼的结发丈夫比起来,偶然闯入的徐木匠可谓是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然而,革命者的身份似乎只有流亡而不宜居家,发乎情止乎礼,徐木匠不得不一次次地远走天涯,留下一个孤苦无告的淑贞只能是望尽天涯。
也许,《走西口》最让人泪眼朦胧处还不是淑贞的窑洞守望,毕竟,她还有望可守。最悲苦,最让观众难以消受的是丹丹的蜡炬成灰。作为传统里生,传统里长的丹丹短暂的一生可谓是遭受过一切罪孽的中国妇女的缩影:童年寄人篱下(童养媳),少年别夫持家,青年深闺被弃,未届中年,相思成疾,赡老哺小,一病不起。最后的遗嘱竟然是求自己的弟弟田青不要与丈夫梁满囤为敌,最后的遗物居然是那一柜轰然散落的白底黑帮的布鞋。多少个春夏秋冬,多少个不眠之夜,燃灯熬油,千针万线,把所有的思念都深深缝起。一双双新鞋,一日日相思,油枯灯灭,泪竭而亡,春蚕至死,蜡炬成灰。
爱,空灵到近乎美学,不涉功利,是没有办法用“值不值”去衡量的。
爱,神圣至近乎宗教,无关有无,是没有办法用“灵不灵”去追问的。
爱的主题,古往今来,代不乏人,史不绝书。茨威格用的是一封信(《陌生女人的来信》),《走西口》的编导们用的是一堆鞋,自然而然,这使我想起以“天涯美学”为尊奉的著名诗人洛夫为好友张拓芜代书的一首名为《寄鞋》的小诗:
间关千里/寄给你一双布鞋/一封/无字的信/积了四十多年的话/想说无从说/只好一句句/密密缝在鞋底/这些话我偷偷藏了很久/有几句藏在井边/有几句藏在厨房/有几句藏在枕头下/有几句藏在午夜明灭不定的灯火里/有的风干了/有的生霉了/有的掉了牙齿/有的长出了青苔/现在一一收集起来/密密缝在鞋底/鞋子也许嫌小一些/我是以心裁量,以童年/以五更的梦裁量/合不合脚是另一回事/请千万别弃之/若敝屣/四十多年的思念/四十多年的孤寂/全都缝在鞋底
想起来应该送给丹丹,送给淑贞,送给翠翠,送给豆花,送给一切为情所苦的中国女人,中国男人亏欠你们的太多,太多!
翠翠,曾经是那样沉醉于爱情的甜蜜,但却嘎然而止。这是一朵乱世的飘萍,童年即与亲生父母走散,幸得好心人搭救,抚养成人。少年仅有的数载甜蜜,她拥有了一个文武双全的田青哥。随着田青走西口的起步,翠翠的噩运也拉开了序幕,生离死别接踵而至:先是眼巴巴地送走了田青,次是活生生被赌徒夏三掠去为夏老太爷冲喜,后是悲凄凄掩埋了父母。孤苦的翠翠走投无路,毅然决然,女扮男装,万里奔逃,去寻找青梅竹马的未婚夫。闻到夫死,被老谋深算的药店掌柜邹老板算计,先是拜师学徒,后终嫁为其妇。所遇非人,失手杀夫,陷入牢笼,帮扶法场,终得聪慧的豆花替身相救。原本想与心爱的人天长地久,孰料一场误会,阴错阳差,田青身旁已经有了豆花,孤苦的翠翠只有远走,再陷匪手,最后用身体挡住了土匪父亲射向田青的子弹,殒身于爱。
翠翠,一个始终抗争着命运的女人,虽然悲苦,虽然孤独,但却侠肝义胆,玉骨冰心,亦刚亦柔。
豆花,《走西口》中唯一拥有现代气息的女人,站在传统与现代的十字路口,呼吸着新鲜的时代气息,为爱可以上刀山下火海,有知识,有智慧,有才华,有美貌,动情处最是那仰面欲饮下殉情的砒霜,平静地入棺上路。生不同衾死同穴,这是古往今来多少爱侣立下的海誓山盟,在此应验于一对萍水相逢的患难知己。生死与共,天地动容。
如果说徐木匠是田青的精神之父,那么豆花则完全可以看成是田青的精神之母。在给了田青以情人般的爱抚的同时也给了田青以母亲般的启蒙、包容和呵护。
倘若没有豆花的内在启蒙,田青终究不过只是一个成功的晋商。
倘若没有豆花的包容,说不定此一对爱侣终成怨偶。
倘若没有了思想的定力,有多少女人能经受得住诱惑,更何况还有心爱的人因“小心眼”而生的内力推动。
倘若没有豆花的用心呵护,再文武双全的田青也终难逃噩运的追逐。
感谢她们吧,那些通常是站在男人背后泪眼婆娑的中国女人。
中国女人,沉默如大地,坚韧如大地,顽强如大地,包容如大地。而大地,是孕育万物的最根深的力量。
中国女人,吸纳污浊而呈现净洁,消解罪恶而供奉福祉,其包容和宽恕的力量大到惊心动魄。虽有垂泪之姿,但那依然是慈悲之泪,而非怨艾之泣,因为中国女人骨子里天然地葆有着一股像“水儿”一样盈盈满满的佛性,这种佛性与佛家的哀生与悲悯相仿佛,既疗救自己,也照耀别人,便有了比男性更彻底的人性关照和更坚韧的生命质地。苦难可以轻易地打垮男人,而对女人,往往无计可施。这是有世像作证明的。
可以断言,《走西口》的最经典处倒不是那些江湖爷们,而是那些女人,那些母亲,其中尤以丹丹的形象最为动人。
民族魂:中国民族的悲剧精神
“志士血”与“情人泪”的交流,共同铸就了“虽遭阴谋秘计,压抑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民族魂魄——抗争自然,抗争世道,抗争强权,抗争命运,那是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剧精神。
悲剧精神说到底就是一种抗争精神,就是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抗争精神。西有西西福斯推石上山,中有盘古开天、女娲补天、夸父逐日、后羿射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虽然都是“神”的抗争,但却透着“人”的悲壮;正因痛感“生的艰难”,所以才有“死的挣扎”。
这种悲剧精神于《走西口》当中有着分明的体现。
山西、陕西,黄土高原,气候干旱,土壤贫瘠,农业靠天,穷困至极。
穷极思变,当一切努力都被宣告无效之后,抗争贫穷的最好办法就是突围,就是逃离,于是便有了大规模的长时间的“走西口”的移民现象。树挪死,人挪活。走西口的山、陕人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活出了尊严,活出了荣耀,活出了新的天地,新的气象。譬如现代银行的肇始就与晋商票号的发明血肉相连。从这个意义上说,是贫瘠缔造了富饶。
清末民初,乱象丛生。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军阀混战,狼烟四起。一篇《现代史》是鲁迅先生对他所生存的那个世界的最深刻的概括和最辛辣的讽刺。
乱离人不如太平犬,那是一个“欲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然而,富有悲剧精神的中国民族除了抗争自然之外还要抗争这不公正的世道人间。
官、匪、兵、绅,沆瀣一气。强权压顶,屈服者众。然而,强权者的刀枪牢狱没有阻挡住新一代晋商走西口的步履。因为在他们的背后是一往情深的目光,在他们的耳畔,是一曲走西口的苍凉。
慢慢西路,九死一生。成功者寡,失败者众。然而,先祖们的累累白骨没有阻挡住子孙们“走西口”的步履。田青、梁满囤、王南瓜……新一代晋商继续前行。
在淑贞和豆花“走西口”的高亢的歌声中,新一代晋商终于走出了贫瘠的黄土,狭窄的河套,走向了一个更为宏阔的世界。
从“闯关东”到“走西口”到“下南洋”,一部中国移民史就是一部中国民族抗争命运的悲剧精神熔铸的历史。从最初的养家糊口,到开疆拓土,到建城立邦,所到之处,文化生焉,足迹所至,文明住焉。比如包头城,一座包头城市的历史实际上就是一部山西人走西口的历史。所谓“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就是明证。
“唯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唯有他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这是鲁迅先生的谆谆教诲,但愿,我们能永远记住。
本文刊发于《中国电视》2009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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