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或永恒之爱
黑 马
我出世以后开始有了记忆时,母亲已在汉阳区鹦鹉洲街道办事处工作多年了。父亲上班远,每天披着星光出门,顶着月色回家。父母亲将出世不久的妹妹送到遥远的老家,只有我与父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我小的时候无人带,母亲只能将我锁在家里,用软布搓成“绳子”把我“绑”在“车椅”里。只是在每天上班“偷”出空余的那一二十分钟里,母亲便从上班的地方拼命地往家跑,那路程总有三四里。家里穷啊,不可能买自行车。离工作岗位时间长了又不行,母亲只有跑来跑去。上午一次、下午一次,中午休息时间长一些,用不着拼命地跑,但更忙。要弄吃的,还要料理我。无论严寒还是酷暑、飘雪还是落雨,母亲的跑步却从没间断。当时我只有三四岁,母亲回到家,喂一口东西给我吃,常常看到我在家碰得鼻青脸仲或是啼哭不止,母亲便会凄然泪下,那泪水总也流淌不完。 上世纪70年代初,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了,我便随母亲“跑月票”。她已调往汉阳五里村小学当教师了。天光一亮,我们就出门乘车到汉阳钟家村站,然后在汉阳区委礼堂门口转车到五里村站。那时社会秩序及风气不好。等车人从不排队,公汽一来人们就风也似地抢,谁有能耐谁上车。公汽也没个准时准点,常常老长时间等不来,大概司机们也在闹“革命”。有时车来了,不乘人就野马似的从站台旁疾驰而过。愤怒的人们拾起道边的砖石,高高地举过砂顶,一边喘着粗气追赶着公汽,一边使劲地把砖石掷向公汽的后窗,嘴里须子啰嗦。看着一地的碎玻璃渣片,人们心头的火苗终于平静了下来。 眨眼到了飘雪的冬天。寒冬腊月里,早早地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顶着迷离的星光出门,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耐力的。等到天光大亮时,母亲已牵着我的小手乘了一路公汽到了钟家村的区委礼堂前,准备转乘另一路车。此时,车站上人流如潮,抬头一望就是黑鸦鸦的一片。我们正悬心上不了车时,公汽终于姗姗来迟。像刮起了一阵飓风,随着冲撞的人流,母亲拉着我不由自主地向车门“涌”去。我和母亲完全把持不住方向,就像大海上断缆的小船,左右摆动,随时有着沉没的危险。慌乱间,母亲牵我小手的手被无形的力量硬给“剥”开了,我又像从树杆上凋零的叶片一样,随着失控的人流,倾倒着向公汽的后轮下“飘”去,而公汽刚刚启动……刹那间,母亲不知哪来的气力,拼命地“拨”开坚固的人墙,向我扑来,随即拽着我的胳膊向后就“甩”,也就是一瞬间,车轮滚过……同样是一瞬间,母亲又被车后门“悬挂”着的人团借着行车的启动擦挤了一下,心系我身的母亲完全没有防备,嘶叫一声“孩子……”,便平静地向后仰去,接着后脑被重重地叩在了冰雪凝固的硬硬的柏油路面上…… 我相信母亲的大脑深处正旋转着日月、星辰;白雪、乌云;闪电、雷霆…… 生活中的一切故事大都发生在瞬间,而这瞬间的结果又是如此的漫长。从那以后,母亲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三个多月。九十余天,那是多少个难熬的日日夜夜啊。前一个月里,母亲深度昏迷,一直没有苏醒过来。医院里下了多次“病危通知单”。医生让父亲做好料理后事及有可能要承受病人“失忆”现状的心理准备。我像随风飘飞的蒲公英的种籽一样无依无靠了。转学到住家附近的学校上学了,一人做饭,又要照理唯一的妹妹。妹妹已随外婆从老家来了,外婆每天都在医院里陪伴母亲。父亲上班远,请不动假。天黑到家后不管冷热地扒上一口饭,就奔医院换回外婆并留下陪夜。从住家到医院有近十里路,抄近道要翻越一道江堤。外婆“颠”着一双小脚回到家中已是月色正浓的时候了。 一月后,母亲终于从沉睡中醒来。轻寒翦翦、细雨霏霏,我第一次得允去看母亲。当时的那种情形我不想描述了。就像后来的小说《伤痕》中女知青回城看望母亲而等到的却是噩耗时那种情形的抒情性文字描写一样。令人极具感伤,忍不住热泪长流。只不过我的母亲活着。母亲告诉我,她之所以能从死神手中活过来,是因为有我在她的梦里呼唤着她。母子心相连,死神也望而怯步……又二个月后,已是青山横黛、满目苍翠、山花缀染、鸟语花香时节了。母亲站在春日的阳光下,显得虚弱不堪。在灿烂的阳光下,她流泪了,泪珠在阳光下闪耀着格外晶莹的光泽。 后来,我的家迁往青山区。母亲在医院里开始了新的工作。到了1980年。我意外地见到了母亲为我全年订阅的刚创刊的文学选刊杂志《小说月报》和中央(国家)级文学原创(当时还没有“原创”一说)杂志《人民文学》。那时我正嗜书如命,但往往浅尝辄止,荦荦胸臆中雾瘴迷朦。翻着盈满墨香的杂志,我不理解母亲如何能为我留下宝贵的精神财富,如何知晓哪两套文学杂志是当时文坛上不可多得的最优秀的杂志呢?母亲平日节吃省用,从不乱花一分钱。又何以从每月二三十元养家糊口的开支中拿出一部分,为我“雪中送炭”呢?!望着我不解的眼神,母亲只是甜甜地笑着,那种笑容至今仍在我的脑穴里一瓣瓣地开放,绚烂无比、光波粼粼。 长长的时光流逝了……母亲,我的白发苍苍的母亲哪。我拿什么奉献给您呢。现在我还与女儿常常倚居在母亲膝下。母亲今年六十三岁,身体不好,多病。母亲还能在阳光下散散步,闲时打打麻将,看看报刊,时常问一问我的创作,不时地向我谈点电视里、报纸上看来的与文学相关的消息。我却倦于生活,很少与母亲拉扯家常。想来心中不免愧疚。在暝晖漫漫的遄思里,在秋风絮絮煌然中,在夕阳澹澹的雄韵里,在天风罡罡的景象中,在落木萧萧悱怨里,在风骨凛凛的怒吟中,我只能在心中让明烛高照并默默地祈祷:愿母亲——一个贫寒诗人的母亲活到一百岁!
编辑:网艺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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