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树自选诗五首
铁二局
高大的建筑群,非凡的前半生 陷入现代交通的神经网络里 现在它隶属于郊区的一所大学,二级学院 傍上官方的实用主义教程.通俗的气息 弥漫古典的人字型屋顶,在秋天 不时晃过计划外女学生的雀斑脸
草地上,有人来回走动,另一些 正为一场遥远的赛事反复练习瞄准 无人喂养的草解不出时间的死亡方程 自然数之外,根都是假的 小喷泉,这小东西在夜晚颤动得激烈 但白天干涸,让视网膜充满必要的焦渴
除了生殖和乳房,还应该对皮肤 和毛发的静态美留下想象.虚构之美 黄昏里游荡的蛇,它的腰身越来越长 先于落日抵达夜晚的两端,抵达 青春期的流星花园.但两腿之间 潮水以地下河的方式从不超过警戒线
数码相机中的时代,同样需要中世纪的金丝雀 但鸟笼拒绝金属的乡土气质,在塑料中寻找归宿感 痴迷于先锋派的审美观和建筑工程学 硬币最大程度放弃自身之硬 它的媚俗性,被刚刚死去的社会学教授 一再重申,嵌入先于肉体变软的骨骼
"孤独就是永无退路,就是身在人群之中" 他不介意在梦里撞见北上的单身狗熊 在电话线的一头链接上一场外省的雪 持续不断的盲音使耳朵患上白内障 而窗外小树林的绿色,纂改了冬天的正规嘴脸 渴望冬眠的人有理由投入主观意义的伤感
宜于怀乡和患病的季节,在一件过时的旧外套前 展示自己的柔弱身段 日渐委靡的体温计暴露了软组织的冬天 新时代的玻璃之脸无限扩展 在长聚乐水果批发中心,死魂灵摆出别人的身份证 彻夜招徕戴墨镜的外地顾客
被交通史放弃的楼群,永不被时间放弃 列车远去,我们留在了荒野的小站 窗户全部关闭,幽深的窗帘 掩盖了秘密运作的一切. 你的手表是国产的老"上海",传自你的祖父辈 如果北京时间十二点,这里就该回推三刻
镜中人和他的影子
镜中人的童年时代圉于开采和冶炼的家庭 之后才是科学缓慢的覆盖 他只对自己说话。哦,灵魂一样的水银 附着于易碎的肉体,永不滴落 它提供了你看见自己的场景 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折叠,却不增加厚度 两幅剪纸中如果有一幅变成灰烬,时尚就毋需减肥
问题的关键是避开第二人称 (哑巴的嗓子燃烧着说的欲望,他无法做得最好) 但你可以说得少一些:零就是沉默 还可以更少——让对方更多地说出 你的任务是潜心接受指涉 听众席间只留下耳朵的纯粹领受 但目前的问题是:你不说,他会比你说的更少
据说交媾是一种有增无减的算术,它使1变为2,2变为4, 而你还不知道向谁索要答案: 这个世界乘以2是否就是两个世界? 而镜子深处留长头发的上帝在跳芭蕾舞 他的背后并未藏着另一个人间 “呵,这是你们的内部矛盾,我只关心铸造” (他用的是复数“你们”,仿佛你们就是两个人)
又是孔雀东南飞,但他们并非爱上了旅行 一次飞翔从正负两端挤向中间地带, 在中轴线上经历一次例行的换毛手续 你寄出的信在同一时间到达你的手 仿佛从未寄出,或尚处于一场盲目的等待中 “哦!为什么我得到的和失去的都是双倍” “去问镜子吧,先生!他修炼过辩证法,能一分为二"
彼岸的彼岸是此岸。你是自己的影子 镜中人在第一时间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完成了由客到主的角色转换 他干什么你就得跟着:伴鬼脸 失声痛哭,对着自己伸手指 你开始变得快乐了,第一次知道被抽干的感觉 “我会迅速对一个地方感到厌倦,您呢?” “不,那是你在镜中已呆得太久,小人儿.”
秋天手迹 它首先出现在傍晚的广播里,带有本地方言的特征 紧挨着播音员晚餐后的生葱味和后天教育的后鼻韵 缓慢无尽的雨季像现实中的推土机,掀翻,埋葬 夏天的冰淇淋之脸现在更需要美容的黄瓜皮 一条隐喻引发的雾气,濒临外乡人的内心生活 在一封信的结尾神色不安,对衰老缺乏必要的表达能力
"在有色玻璃中你将看不到自己,因为你还不准备 摘下有色眼镜"。因果关系为何不能成为转折 把事故引向自己的反面,让自己从眼里消失 其实也不过是想起从前写下的一句诗,从社会学角度看 它或许更像中学课本中的一则寓言 却不宜进入少年时代绝对的是非标准
如果从椅子上升到台面的书写更易获得生活的原初义 你是否愿意把此后的怀乡病换成一张 通向童年时光的绿色签证?显然 你对前世还怀有非分之想 而这个城市只有一个窗口出售天堂的车票 你习惯如此的外地口音使故乡在售票员的听觉中
永远是一个发音不准的语言学问题 且越来越模糊,无法对应旅途中的一次暂停 "如果真有列车从天平上通向往昔,仅仅需要一辆 我宁愿做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像"风力长安"吧台后的少女,她的夜生活必须坚持到午夜两点 "客人需要什么她就递上什么。" 木偶戏中的生活使她的十八岁得以休息
这不是地理意义上的距离。你如果没有出生地 就只能是外地人。一种帝国的落日气息 弥漫回忆录的老年部分 迟钝的里尔克躲进招魂术中,挽救青春期的金丝鸟情人 "尖锐的秋天" ,纸上的生活和偏正式短语一样符合逆向的句法构成 但精神的修辞学和肉体之痛多么远,又多么近
雪
"降落是另一种飞翔,请不要在乎肉体" 一生用于说出一句话,永远这样 高贵的头颅,最后的罹难者的花冠 而灵魂是模糊的,它的断面上 频频出现唯美主义者的毁容场景
他的关节炎将波及骨头之外的内心经历 那个年老的外地人,临刑之前 回想起自己非凡的前半生。啊,故乡 它现在急于穿上风衣。他的雪已下得太久 在冬天想起回家的人是一个叛徒
已经为美付出太多,为什么还在乎 多付出一点呢。体温、生理学课本中单线条的肺 在鞠躬时一齐弯向低海拔的梦境 如果另一场雪还没有到来 它的芭蕾舞就会一直跳下去。这无非是
一位母亲按自己的形象安排了儿媳的身段 在镜子前,她已无暇顾及珠黄的老年 青春是短暂的,但起码可以虚构无限多的玫瑰 腰间的广阔花园一样离不开面积的换算单位
"只有高过眉头的雪才能被脑袋长久的挽留" 而雪的微弱身躯在手掌上堆积 临终前它梦见身后无边的洪水 花园在夜里会下降得更快 接近脚跟,冻疮一样开始化脓的舞台
冬天札记 1 楼梯向往到达的高度 一群鸽子开始在月亮前学习张望 什么已经丢失的要在倾斜中重新到来 我明白你的祖国和天空 正在经受一场晦暗的词语实验 假嗓唱出的春天,乐谱上的黑色标记 是否应该如青春的荷马和老年的雪莱 在沉默中得到了词语的暗示 突然出现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小镇 就此经历了命运及命运带来的一切
2 如果我遇到过的一对夫妻的老年 已经能够原谅生活和所有的过错 荒唐的风景,他们互为老掉牙的一半 是否因为在少年时研习过约伯的 箴言和温和的古典美学 而习惯了黄昏的缓慢降临 因而幸福会更绵长。他们的额头上空 站立着的那只乖巧的夜莺 谁能说出它是歌唱还是诅咒 就如我,面对镜子还是面对别人
3 此外是一个冬天都在打算着离开 房间里积满灰尘。朋友和亲人们 悄无声息。在远离自己的地方 空气肮脏、却总是充满暗示 一场小雪在天空迟疑不决的身影 最后的诗意源自对一篇游记的误读 你的兄弟合理地拒绝你的邀请 他忘记了你的门牌号码 身份证还放在抽屉的底层 和本地的湿润气候一起证明你可疑的身份
4 你是否相信命运及命运带来的一切 或者依然坚持这与命运无关 “仅仅是个人内心的焦虑” 似乎这样的境遇促成了我们 和西西弗斯的短暂对白 努力去作为又无所作为 可是谁又在书本中轻易发言 断然否决了石头对力量的控制 如果,片刻的讲诉就能找到答案 如果,我们再也停不下来
5 我的歌唱从来缺少精神的回音 谁能拒绝这样的安排?国旗下的注目礼 和少年时的品德教育有关 必须从细节中查看世界从现象到概念的改变 我肯定不是第一位,也不是最后一位 无法分辨海拔和信仰谁站在谁的肩上 我的性格是旁听席上的耳朵 内向、木讷、像从不饶舌的岩石 懵懂的孩子和蠢材最后被看成幸福 他们吃饭,吃饭,等着继承父辈的简历和玩具
6 再有一秒钟祖国将迎来她的落日 和新的一年。我们还将留在这里 接受命运和时间的验证——我们是否 真实地见识过他温柔的刑法 水是唯一稳定的物质 在房间中飘散、凝结,又回到 虚无的杯盏中,并开始仇恨方向 在巨大的话语实验结束之前 我们的嘴巴升到空中,却静止不动 仿佛孩子们突然进入 落日在房间中留下的最后的闪耀
7 说过的话总是要由别人提起 用不同的口音和语调说出 才能让自己听清并明确其中的所指 才能让已经沉寂的安魂曲继续进行 如果我请求道路将我的一生运向别处 我就能听见回声?只有冬天 越来越清晰,夹裹着飘忽的大雾 信札从远方送来的疾病和花瓣 已经不可能对它们说什么 但听凭滋长,永远不去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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