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四大护法

文/浅盏低唱

吃白菜的老太婆    

    自小在济南与爷爷奶奶长大的我与外婆的相处甚少。儿时，每每有人问起我，丫头，奶奶和姥姥你喜欢谁时，我则毫不犹豫的回答，奶奶。然后又会接着说，我不喜欢外婆。人家又会接着问，为什么啊？我就会扯着嗓门的叫着说，外婆不好，外婆不带我！我那口气似乎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嘴也撅得高高的，满脸的不高兴。这时候奶奶总是会在旁边说，小孩子不懂事，你是不知道，你姥姥可疼你了，她不带你是因为和我们离得远，她虽没带你，可她天天的吃素念佛可都是在求菩萨保佑你呢，保佑我们丫头健康幸福，一辈子都平平安安。诸如此类的事情多了，我对外婆最初的印象就是不吃肉只吃大白菜的老太婆了。
    母亲是教师，每年寒暑假都会从南方去济南陪我。而每次去总会对爷爷奶奶说起，孩子的外婆总念着她，说这次让我无论如何都把她带过去住些日子。每次母亲一开口说这话，爷爷常坐在旁边不说话，而奶奶总是说，丫头还小，离那么远，过去了恐怕水土不服，又要闹病的。明年吧，明年。而我总是赌气的说，我不去，我才不想去呢。其实我的心里是很想去的。但是又恼着她从未带过我一天。因为在自己的记忆中，好多和我同样大的丫头通常都是和外婆在一起的时候多。直到七岁那年的寒假，母亲再次提起要带我去南方见见外婆时爷爷说话了，今年冬天的济南挺冷的，南方暖和些，就让丫头过去和她姥姥住几天吧。奶奶望着爷爷半晌没说一句话，然后把我拉到她怀里问我，丫头，你想去你外婆那儿吗？那一次我竟然也没说话。就这样，我在七岁的时候终于见到了我的外婆，我印象中不吃肉只吃大白菜的外婆。
    
缕缕清檀香
    
    大人们把我领到外婆跟前的时候，我竟有些紧张的感觉。外婆的脚很小，人极瘦，穿着旧式的斜搭对襟衫，颈子上挂着一串黑得发亮的佛珠。银灰色的头发挽成髻，用一个翡绿色的簪子别着。看上去比奶奶老些，但却比奶奶精神。眼睛明亮，似乎深深的看到人的五脏六腑去，那眼神叫人害怕。我没有了在爷爷奶奶面前的张扬，只低着头好奇的看着她的小脚，不敢把头抬起来。小姨二姨舅舅爸爸妈妈都在旁边使劲的让我叫外婆，我就是不肯叫。表姐表妹表哥表弟就在外婆边上捂着嘴巴笑。爸爸先着急了，举起手装做要打我的样子，你个小丫头片子。还不快叫姥姥！但是手扬起来半天就是没落我身上。我不叫，我就不叫。谁叫她的脚这么小。我低着头小声的说。除了爸爸和妈妈，一屋子的人全笑开了。外婆也笑了。她颠着小脚走过来把我搂在怀里笑着说，从这孩子的眼里透出来的东西一看，就知道是个极度要强的孩子。我依在外婆的怀里，丝丝檀香味袭来。那味道让我觉得自己和之前从未曾相处过的外婆异常的亲近，那味道让我安静。以至于现在每每烦躁和不安的时刻，我点燃一盘檀香就能在安静的状态下想起我的外婆，从而自己的内心随即变得平静起来。但是至那以后我再也没闻过如那天外婆身上的那般好闻的檀香味。
    和外婆第一次的相处总共只有20多天。那些日子里，我时常的缠着外婆给我讲观音菩萨的故事。缠着她教我识经书上那些繁体字。而外婆总是不厌其烦的给我讲。而每当我象模象样的跪在菩萨面前磕头的时候，外婆脸上的笑容是非常开心的。
    每次我给菩萨磕头的时候，外婆总是会在旁边一边敲木鱼一边念经。但凡是有亲戚朋友来看外婆，外婆总是会和别人说，我这外孙女给菩萨磕头的时候可认真了，我第一眼看这孩子就能看出她是极有悟性和灵气的。我家保育（保育是妈妈的小名）的这孩子和她那些个表哥表姐是不一样的。但这孩子就是个太要强的个性。她虽小，但我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外婆每次说到我太要强时，眉宇之间总会露出些许担心的神情。那时候年龄还小，不知道外婆为什么会紧张这个问题。而现在每每想起外婆眉宇间那担心的神情，总是觉得鼻子酸酸的。
    
谁让我摔了跤？
    
    在奶奶跟前的时候，每次不小心摔跤了，奶奶都紧张得不得了，一边哄着大哭大闹的我，一边不断的用脚踩我摔倒的地方说，臭地板，坏地板，害我丫头摔跤跤，踩你，踩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让我丫头摔跤了。而在外婆家的时候，一天，我和表哥玩闹的时候不小心被门槛绊摔了。表哥把我扶起来后，我一边哭叫着一边用脚使劲的踢门槛，一边骂着门槛，一直到表哥硬是拿着棒子来打了几下“门槛”后我才善罢甘休。晚上出去念经的外婆回来听说了此事后，在我临睡觉的时候外婆特意来到我的床前坐着对我说，孩子，你摔跤了，只能怪自己走路不小心，只能怪你粗心，不能怪路不好，不能怪门槛。什么事情都是这样，你把你自己做好了，心里就是平静的，你就不会怪任何的东西任何的人。性子不能太要强，不能吃不了一点亏，你明白吗？我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外婆摸着我的头说，真是个有悟性的孩子。你乖乖睡吧，外婆帮你念经，求菩萨保佑你。让你以后少摔跤。那夜外婆一夜没睡，整整念了一夜的经。舅舅去叫她时她说，子柔过两天就回济南了，我趁着她在这儿的时候多给她念念经，让菩萨保佑这孩子一辈子都平平安安的。
    从儿时记事的时候到至今自己闯了几次鬼门关，其中有一次和我一个病房的女孩子和我一样的病都没挺过去，而医院对我的家人都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但我都挺过来了。虽然每次外婆都不在我身边，但舅舅都会打电话给母亲说，这几晚嬢给子柔念经都念到凌晨。而近两年自己的身体好多了，今年的检查没有什么问题。所以，除了医学的进步，我还相信是外婆给我念经从而让菩萨保佑着我。

嬢的由来
    
    母亲和舅舅姨妈他们都是管外婆叫嬢而不是叫妈，我总是不明白。后来我懂事了后母亲才告诉我外婆是外公的偏房。外公是地主出生，外婆年轻的时候是在很偏僻很穷的山上。当年外婆的丈夫充军死在了外面，而外婆的婆婆就做主要把外婆嫁给自己的小儿子。而外婆的小舅子是个白痴。于是外婆在知道她婆婆的打算后就连夜逃跑了出来。最后逃到了外公所在的小城，并来到外公家里做活。外婆的正房只生下大姨妈后就不能再生育了，于是外婆就嫁给了外公，生下了和我的母亲，还有两个姨妈和一个舅舅。妈妈她们管外公的正房才叫妈，而管外婆叫嬢。母亲说我的大外婆是个极好的女人，外婆和她相处得很好。只是去世得早。而外公去世得也早，外婆一手把母亲和几个姨妈和舅舅带大。而懂事后的我亦明白，一个女人背着地主丈夫的罪名，在那样的年代把几个孩子抚养成人是多么的不容易。听母亲和对我讲这些关于外婆的事情的时候，我的心里是无比悲凉的，为外婆的命运和她所吃的那些个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苦。    

般若波罗蜜

    上高中的时候，考虑到我慢慢长大了。考虑到我是女孩子，在母亲身边会好一些，在和爷爷奶奶商量了好几次后，我来到父母身边上学。离外婆也近了，只需坐一个多小时的汽车就可以到外婆家。所以每个假期我都会去看外婆。常常和外婆说起学校里的一些事，和同学之间相处的一些不愉快和对自己不喜欢的老师的一些埋怨。而外婆总是先说我的不是，告诉我做人不能太心高气傲，一定要戒除自己太过要强的性格。告诉我做人要记住别人好的一面而别总记别人不好的一面。每次见外婆，她总是能说出我的很多缺点，我嘴巴上虽然要面子不承认，但心里却觉得外婆说的是对的。我和外婆也常交流一些对于佛的思想，每次和她谈起佛的时候是她最开心的时候。般若乃智慧之意，波罗蜜作到达彼岸来解。“般若波罗蜜”，即是凭借智慧从此岸渡到彼岸。“般若波罗蜜”的涵义最早就是从外婆那里得知的。
    外婆总是会说几个姨妈和舅舅的孩子不如我。而后来高考的时候，表弟走了北大，表妹走了北航，而我却只到了贵大，想来心里是极其失落和不平衡的。而外婆却对我说，你是过于要强了，其实你知道自己输在哪里的。外婆看好你，看好你以后是最好的一个。说这席话的时候外婆把我搂在怀里，我又依稀的闻着初见外婆的时候外婆身上的檀香味，心里渐渐平和下来。
    大学的时候我隔段时间都会给外婆写信，而外婆也常叮嘱我在外面不要事事要强事事争先，要学会有平常心。同时外婆也常提醒我要给奶奶多去信，说奶奶才是最疼我的。大三的时候外婆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母亲常常是隔几天就要往外婆那里跑一次，隔几天就跑一次。小姨又到了北方陪弟读书，舅舅舅妈再怎么也有兼顾不过来的时候。来回的奔波使母亲瘦了很多。2002年假期的时候我主动要去照顾外婆，见到外婆的时候她好几天都认不出我来我是谁。好几天后的一天早晨我给她穿衣服的时候她才象个孩子似的问我，你是子柔吧？当时我的泪就掉了下来。

外婆和四大护法

    外婆拒绝去医院，后来她甚至拒绝吃酱油，吃味精。她说那些都是含得有油的。无论我们怎么说，大家都拿她没办法。我有时在给她做菜的时候偷偷的给她放点酱油和味精，而她每次都能吃出来，然后就是闹脾气，象个小孩子。要哄很久才肯吃东西。但前提是坚决不能放酱油和味精。
    那段时间外婆总是坐在火炉边，神志一会清醒一会迷糊。我和表妹们只要走开一会儿她就很慌张，到处叫唤着我的小名。她神志清醒的时候会和我说起我的外公还有我妈妈和姨妈舅舅小时候的事情。而她迷糊的时候就在椅子上打盹，叫她去床上睡她又不肯去。有一天我们谈话谈走了神没注意她，她打盹打得从椅子上摔到地上，那一瞬间我的心都凉了，急急的和表妹去把她扶起来。表妹说着气话责怪她说叫她去床上睡她不去，现在可好，摔着了，摔死可就好了！当时外婆站起来拍了拍衣服说到，摔不死，你以为是你扶着我吗？是四大护法扶着我呢！我紧张的心瞬时才轻松了下来。后来的日子表妹常说起外婆那次站起来拍衣服说四大护法的事情，大家都笑着说外婆成了老小孩了。

生为徭役，死为休息   

    2003年的冬天的一个早上，我还在床上睡觉的时候，电话响了，表妹在电话里焦急的说到：“子柔姐，我奶奶死了！”表妹的声音充满了焦急和惊恐。我当时迷迷糊糊的，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表妹的奶奶就是我的外婆。我说了声哦就把电话挂了。几秒钟后我才意识到我的外婆去世了，我的外婆不在了。我打不通父亲的电话，又不敢给母亲打电话。我几乎是滚下床奔出门外去的，我穿着睡衣睡裤在寒冬的早晨跑出去找到了父亲，告诉了他外婆去世的消息……
    母亲的平静出乎我的意料，她很平静的告诉我，让我留在家里，她们先去。让我第二天再去。而我几乎是尖叫着说，我不！我要去见外婆最后一面。但是母亲却格外坚决的让我按照她的意思做。她说第二天去也是能看见的。于是我是第二天才去的。而第二天我去的时候外婆却已经入棺了。母亲告诉我外婆的脸色很红润，身子也不僵硬，很柔软。死了却象是活过去了一样。我很痛苦我没有能见外婆最后一面。我的奶奶去世的时候我见到的也只是骨灰盒子。后来是父亲告诉我，外婆和奶奶在临死前都特别的叮嘱了亲戚们说，不能让我见她们死了的样子，因为我身体不好，见了对我不好。我的奶奶，我的外婆……当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用什么言语来表达自己的心里，因为在我听到父亲告诉我这些的时候，任何的语言甚至眼泪都只能显得苍白和无力。
    外婆的丧事没有人哭，因为外婆是信佛的。她在死之前就无数次的和大家说过，她死的时候她的丧事上谁也不能哭。那样她才能上天堂。而丧事后回到家里，母亲的好朋友打电话给母亲说外婆生前，她去看外婆的时候外婆对她说，我信奉了一辈子的菩萨，其实我的保育就是我的菩萨。听到这话的时候母亲终于哭了，连接着的几天母亲的嗓子都是哑的，我安慰母亲，母亲沙哑着声音对我说，我就这么一个妈啊！就这么一句话，却道出了母亲与儿女之间，儿女与母亲之间多少的情感。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母亲，我忍着眼泪对母亲说，禅经上说，生为徭役，死为休息。外婆只是去休息了。母亲摸着我的头说，子柔，你懂事了。
    后来的日子再想起外婆，我的心都是平静的。是的，佛家说，不可流泪，不可伤心，不可诉说一己情怀……而外婆是到山水之间去了。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我从未梦见过我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