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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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日期:2005年9月20日 出处:http://ch794300.2000y.net 原创 作者:程相崧 本页面已被访问 次 |
田野里是金黄色的玉米秸,有的站着有的横断在地上。节竿像竹节一样粗壮,须根像爪子一样抓着地。夏天里,多少男人和女人在这里钻着捉蟋蟀,现在只剩下一片死的金黄。 平原上土有各种名讳。最好的种庄稼的土是一种褐色土,家乡人叫它“黄花土”,不碱不沙,种出的玉米叶子绿得发黑,只是叫马坡的一块地里有,又叫“马坡土”。这种土上面是黑色的,有臭味。扒开黑土,下面是结实的黄土,有小孔,掰开土快,小孔不烂,有黑色粪便。这是蟋蟀的穴了。见了这样的土,会有人花几千块钱包下几亩见方的这块地,守上几个晚上。这种土种庄稼次些,主要在糟蹋得多。 是的,这里是远近闻名的蟋蟀产区,产一种名字叫“蝴蝶”的蟋蟀。传说这小村从前就位于蒲松龄老先生笔下的华阴县,若是那样,小村人的生活还真没有大的改变,直到现在,村里多少人家还都靠捉这小东西过活呢!村里人捉蟋蟀人人都是行家,看看头、眼睛、牙口就能估出价钱。 白天日头毒,蟋蟀都藏在土缝里或草叶下,捉虫要在晚上。晚上看不清东西,凭声音听去,有时几个人都听见了同一个叫声,聚拢去后,常常为了一个鸣虫儿打架。同时也看出这性灵价格不匪。 除了听声音,晚上在矿灯下还可以看土。镇里人的命是土命,一代代人差不多都和土拴在一起。小如意从记事起就学会了看土。土算平原上最平常的东西了,但捧在手上仔细辨别,用鼻子慢慢地嗅,你会发现土有各种细微的差别。土有气味,有血脉,有魂儿。土和人一样,土有各种等级,人也有各种档次。在沙窝子村里,如意爹就是个人见人欺的主儿。 如意爹原来有名字,可是这些年被村里人似乎完全忘记了,他们之所以还叫他如意爹,是因为他有一个儿子叫如意。他有得意如意两个儿子,如意是老二,他是个苦孩子,五岁时娘就跟人跑了,娘一跑爹就疯了。村里人都说他是想媳妇想疯的,单单凭这个就让如意替爹感到丢脸。村里人大半也这样想:两个孩子的父亲,三十多岁的汉子,单单为了一个女子活着吗?在如意的眼中,爹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他不会关心自己。所以如意对爹也自然不好,如意讨厌他,即使在他被村人逮住群殴,如意虽然不至于上前踢上几脚,倒也可以漠然地扬长而去的。 如意娘菊花是跟一个虫商跑的,那年的玉米长得很好,刚过了端午节,女人们就可以藏在里面解手了。那玉米靠地的节杆多粗壮啊!节与节交接的地方开始膨大了,冒出了红色的小疙瘩。在露水里,小疙瘩长成了清白色的根,一夜之间,那根垂了好长,够着地了,扎进土里了。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桔梗上也扎出根来,钻进土里。土被蹭裂了,根变成绿色的了。 过了谷雨,玉米棵比以前高了,晚上蟋蟀的叫声直传到村子里来,搅得人睡不着。白日里,女人们开始拆洗被褥了,收拾屋子了。菊花家生活是宽裕的,她就多腾出几间,放上床,桌,椅;被子叠成豆腐块,从外面锁上了,院墙外显眼处用炭灰写上两个大字“旅馆”。生活拮据的也要准备两张床两套铺盖,想多揽几个客人住。若有外乡人见了感到惊奇,上前打听;菊花总是会高着嗓门告诉你: “哦幺!夏日里,谁家没住过虫贩子幺!” 她们鄙夷地望着外人,补充道:“来贩蛐蛐的!济南的,上海的,最远广州香港的。在这里吃,住;人家花钱大方哩!不像咱农民,人家大城市来的吆……” 你若露出怀疑的神色,她便会说:“来不来钱?啊!”声音里现出不屑,“我唬你哩?县政府的干部,辞职摸蟋蟀了!蹲玉米地,来不来钱?” 那时村里人都说这女人张狂,半并没有看出她日后会跟上一个虫商,撇下男人和两个孩子跑到城里去享清福去的。 媳妇走后,如意爹便一个人带着两个儿子过活。老大得意已经能在玉米地里钻着捉虫子了,老二如意只能跟着爹。拐走娘的虫商再没到村里来过,但还有其他虫商络绎不绝地涌进村子。如意爹领着如意到玉米地里去,可是在早上,别人家将捉到的虫子卖到虫商那里,手里拿到票子,他却常常空手而归。 村人说他的心不在虫子上,他的心里只有媳妇了。但是有的人似乎看出他并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他不但空手而归,还经常痛苦地叫着:“别捉了,再不要钻玉米地了,里面有金子也别钻了。再捉咱们都会死在地里,连孩娃都逃不过啊……” 村里人骂他:“呸呸,这个货说的还是人话吗?” 还有人取笑他说:“熊货,又去找你的老婆了?你是想你媳妇想疯拉……” 他也不说话,可是一年过去了,他也没等到自己的媳妇,看来媳妇是不会回来了。 整个冬天,如意爹都痛苦地叫着:“别捉了,再捉咱们都会死在地里,连孩娃都逃不过啊……” 下一年的夏天,玉米吐樱了,花粉的甜味儿在空气里久久不散。一种小瓶开始摆上了大小商店的货架;逢三,六,九的日期,村口的羊肉汤馆又一个个开张了。炉子支在门外,老汤在锅里吐着白气。红漆刷过的招牌刺着人的眼,主人吸着烟,说:“今年虫市来得迟!” 不迟,支书家里住进第一个虫商了,他家住的是去年的老住顾。他家房子好,来的客人也多。 老二如意已经能自己摸虫了。他再不能跟着爹了,像村里人说的似的,爹是摸不出虫子来的,他只会在里面钻着找媳妇。 谁也没想到狗柱摸不出虫子,却摸出了自己儿子的尸体,是大儿子得意的。 如意爹去地里摸虫,圆圆的摸出一个东西,矿灯下看出是大儿子,小家伙前天去摸虫,已经三天没回来了。 他是跟人争一个虫子死的…… 父亲在玉米地里摸出儿子的尸体了…… “孩娃才十二呀!孩娃才十二呀……”狗柱哭叫着。 狗柱跪在那里哭得死去活来,玉米秸糊的纸器烧起来了,在红火中有一个纸扎的蟋蟀,是爹送给儿子的。 狗柱又痛苦地叫起来:“别捉了,再不要钻玉米地了,里面有金子也别钻了。再捉咱们都会死在地里,连孩娃都逃不过啊……” 一个村里人跑上去,扇了他一个耳光,道:“闭上你的嘴吧!你自己的儿子都让你叫走了……” 狗柱被打呆了,傻傻地站在那里。 从此狗柱再不让二儿子得意捉虫子了。 傍晚,孩子们放学了,虫商在土场上叉着腰:“不上夜校的娃娃们,给我到地里去!捉着了到我这儿来领钱!有了钱就有了吃的,喝的,用的,玩的…… 狗枉却紧紧抓住小儿子如意:“回去读书!” 他阻碍不了村人,就连小如意都不听他的了,仍旧到到地里去逮虫子。他是彻底失望了。 那时还没有建立义务献血制度,如意爹不能靠捉虫弄钱,似乎为了证明他能弄到钱,也似乎为了供二儿子上学,他经常到县里医院卖血。有段时间,村里人简直把他当成生意人了。卖血的钱拿回来给小如意,给了钱不忘叮嘱一句:“娃,千万莫去逮蟋蟀了。用钱给爹要,玉米地钻不得啊……” 小如意却并不领情,晚上照例地钻玉米地。村里人拿他打趣:“娃,别逮虫子了,跟爹卖血去吧!看卖血比捉虫子还来钱。” 他不理,人家便径直骂道:“小东西,日你娘哩” “我娘早跑了。”小家伙冷冷地说。 在一个村里人刚刚卖了虫子,兴致很高的早上,如意爹又在村口溜达,口里仍旧叫着:“别捉了,再不要钻玉米地了,里面有金子也别钻了。再捉咱们都会死在地里,连孩娃都逃不过啊……” 大概是有人感到好久没有拿他开心了,便有一个道:“熊货,是有个孩子死了哩,又是你的儿子啊!老二如意。” 如意爹马上神经紧张起来:“我就知道会这样……是在玉米地里吗?” 村人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没有兴致理睬他了,骂一句:“就知道玉米地里,还在他娘的河里哩……” 还没等村人反映过来,狗望已经飞样的向河边跑去了。村里人看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 可是他并没有把儿子捞上来,倒是把自己白花花的肚子漂在了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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