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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般厚重的父亲[香山]

发表日期:2005年2月22日  出处:http://gswxs.2000y.net 本站原创  作者:香山  本页面已被访问

 

大山般厚重的父亲

作者:香山[甘肃]
    
   

    经幡,是人去另一个世界报到的介绍信。没有经幡,如同阳世上的人没有身份证,连住店都没人留。父亲的棺木入了穴,七尺经幡就展展地盖在棺上,上书:“ 甘肃省古浪县定宁乡晨光村沙坝队王河荣入冥府。”棺盖上是我亲手书写给父亲的四个隶书大字“德泽千古”。大哥跪爬在穴沿上,头顶三锨孝土,压了经幡,乡邻们就一阵风似把父亲埋了。
    父亲终于彻彻底底地解脱了,与大山厚土融为一体。
    经幡与棺盖上的文字,是父亲一生奢侈地享用汉字最多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父亲风风雨雨八十年,仅挣得绍介祖籍的二十五字。我才知道什么叫“根”?什么叫“盖棺定论”?父亲不识字,不是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也不是学者、专家,什么家都不是,只是苦了一辈子的农民,父亲就没有承受过多文字的重负。
    父亲的病是1996丙子年二月发现的。正月初三,我和妻儿回老家过年,父亲还好好的,看不出任何有病的迹象。每天早上,父亲吃过饭,给驴添罢草,就蹲在门台上,两胳肘顶在膝盖上,双手托腮,抱了头,晒太阳。这个抱头的动作,父亲已有了两年。父亲老说,这两年头好像比身子重了,不托着,头就要掉下来。不孝的我们还以为是人老了的正常现象。二月二,大嫂炖一只烂烂的鸡,喊父亲过去吃。父亲只捡了小小的一块,嚼了嚼,就吐了出来,不吃了。大嫂问:“肉不烂?”父亲说:“烂是烂,但咽不下去。”大嫂心里怔了以下,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背着父亲悄悄问娘:“人都吃不成了,你没发现?”娘不信。娘是真的不信。娘只知父亲这几年吃不动硬的,饭里一调菜,父亲就不吃,所以吃了两年不带菜色的拌面汤、小米糊糊什么的流体饮食。父亲知道了,就数落大嫂,“嘴长罗罗的,说个啥吗!”父亲怕儿女们花钱,把自己的病一直瞒了两年。病已说破,父亲的身子就每况愈下,卧床不起,连拌汤也吃不下去了,靠奶粉维持,但喝一口吐两口,每天吐两灌头瓶唾沫样的粘痰。我坚持要父亲去武威市人民医院住院,我说院长是我民勤工作时的老领导,管保用最好的条件给你治病。但父亲死活不去。我不能长时间待在老家陪爹,只好委托分到乡下工作的同学定时上门,打针输液,聊表人子的寸心。我从城里买来液态营养品,但父亲只喝了几灌,其余的全偷偷让孙子们代劳了。饥饿疼痛,疼痛饥饿。罪受至旧历五月二十日,父亲突然一个微笑而去了。享年八十岁。
    父亲落气时,身前只有长孙。娘、哥、嫂、妹子都在地里抢收庄稼。上午,我和大嫂把父亲的衣服脱光,给父亲洗了身子。面对赤条条来世,又将赤条条离开人间的父亲,我无言以对。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手给父亲洗澡,也是大嫂第一次面对她赤条条的公公。父亲的身子瘦弱不堪,肋骨一根一根,皮包骨头,像是活着的木乃伊。大嫂的神情慈慈善善,俨然一个母亲面对她八十岁的婴儿。大嫂给父亲穿衣服的动作温和而缓,好似面对一件易碎物品,生怕手重了捏痛捏烂。换了老衣,父亲的神态慢慢清醒了过来,吐字清楚,面色尚好,再过三天两日怕是没有问题。就说:“爹,你歇着,我回城里去。”爹努力地望了我一眼,吃力地说:“去,去吧。”我回城里主要是操办后事用的孝布、纸货与烟酒。人还没落气,就准备后事用的东西,作为人子,是大不孝。但大习俗上,却又不得不早早地准备,以免到时手忙脚乱。可是当我回到城里没两个钟点,侄儿尾随而至:“爷爷走了。”
    父亲一生喜欢清静孤独。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不往热闹的地方凑,不与闲杂人等交往。文革期间,每天打打闹闹、批批斗斗的热闹场面,父亲不去凑。父亲常说那些被斗的地主、富农,都是些土里讨食的农民,有那么坏吗?里通外国,有那个本事吗?农业社里,冬闲无事,晒南墙根儿是乡下的一大景观。父亲也晒南墙根儿,但不与人闲喧。即是乡里来了放电影的,耍猴儿的,唱曲儿的,甚至正月里闹社火,父亲也不去看。但若社火进了庄门,给他王老大人拜年,父亲则要忙忙地将炕上最新的白毡扯下来,铺到书房门口,抬出条桌,设上香岸,置上烟酒,陪春官大老爷上香。每年这时,父亲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因为邻社几百户人家,只有父亲的儿子是考了学,有了功名的。社火里唱小曲的,到我们家,词儿也最好听,又是文曲星下凡,又是父亲德高望重,唱得父亲笑蜜蜜,乐滋滋,好不自豪。除此之外,父亲多沉默无言。能与父亲谈得来的,喧投机的,就是庄户里与他同龄的几个老汉,闲来无事,凑在一起,蹲在南墙里,边晒太阳,边聊天儿。但若碰到胡吹海聊的汉子,父亲淡淡地望一眼就过去了。父亲的心中容不得闲事闲非存在,容不得吵闹与喧啸存在。病重期间,亲戚邻舍侄儿侄女们都来看他。若是问候的话多了,父亲就烦:“叽叽喳喳的,烦死人了。”娘就叨叨父亲,“人家好心来看你,你还生气。”父亲就很委屈,“既然来看我,就让我清静会儿嘛,我还能清静几天了。”没想到父亲走时,也不让儿女们见一面,我回了城,他又把娘、哥、嫂、小妹支开,“都围在屋里干啥,还不快去收庄稼,我一时三刻又不走。”但他却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走了。那天,父亲的言语出奇地清楚,学过医的我,咋就没想到那是回光反照的症兆呢?我回去时,父亲已安睡在灵堂地下,双目紧闭,再也不问儿一声:“你回来了”。
    父亲是个木讷而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在我们的记忆中,在庄户人的记忆中,父亲一次说话从没超过十句的。即使家里天塌下来,出了大事,父亲也没话,嘴上的功夫一切由娘顶着。父亲只有行动,该干啥就干啥去了。即使吃饭时,父亲也极少言语,蹲在炕上或蹲在门台上,吃完了,就静静地端个空碗,不言声。所以吃饭时,儿女们的眼睛都习惯地盯着他的碗,以便发现空了及时盛饭。父亲教育儿女的方式是无话,父亲维护他尊严的方式也是无话,有的只是心与心的沟通,父与子的默契。
    父亲是用他最热的胸膛啊护着我长大的。小时候的我,一直光着屁股,没穿过新衣,没穿过新裤。连帽子,也是老大戴了老二戴,老二戴罢老三戴,最后才能轮到我的头上。到了一年级,我还和村里其他男孩子一样,光着屁股,满校园跑。八岁上,我上二年级,娘说,你那个羞死女娃的鸡鸡也该遮遮了,才用哥哥们穿过的破裤子给我缝了条裤子。光着屁股,身子就冷,尤其冬天,脚常冻得肿如馒头,裂子开得老长。屋里没有火,只有那个烫炕。因而太阳一落山,就往父亲的被窝钻。父亲大山般的胸脯好热。从断奶到九岁,父亲搂着我睡了八年。父亲给我的姿势很优美:侧睡着,腿圈了,像把放倒的椅子,我也侧了身子,把背靠在父亲的胸膛上,屁股就坐在父亲的腿上睡。夜里要撒尿,父亲还得起来,把我抱着,用胸膛紧贴了我的背,生怕把小东西冻坏了,一股清泉就浇到了地下。所以,我童年的温暖,最刻骨铭心的,最难以忘怀的,就是父亲火热般的胸膛。童年真好,父亲,我的胸膛。 
   
   
跪守在灵堂的草铺上,陪父亲度过了七天七夜。人生的短促与悲苦,大义上我全明白。在我经过的三十三道风景中,什么难题都能征服,甚至中国十大文字之谜之一的贵州红岩碑文,我的破译成果也令学术界耳目一新,成了建国以来,自郭沫若之后的第四家观点。但面对父亲,要我透过他那饱经苍桑的面孔去破译他的灵魂,却是难于上青天。炎热不堪的天突然下起了雨,一连几天阴雨连绵。我知道这是老天对父亲的最好悼念,也是老天对父亲人格品质的最好定论。德高望重者仙逝,天会落泪的。天子仙逝,天爷的眼泪会凝聚成石的。1976年,中国的三颗巨星殒落时,不仅雨雪连绵,吉林还下起了殒石,其中最大的三块被安放在东方航天城里,我去航天城时,和那块来自天外的石头合过影,不知为什么,独独那张照片虚了。须是我不够格吧。邓小平去逝前,老天也下了殒石,尽管那一颗颗殒石小如鸡子。这种事,在《占星术》中有着大量的记载。科学解释不了,就说谜信。我硬可相信天人合一,相信天是会看透人的善恶与高下的。满院的泥泞里客人来往作乱,八个道人组成的响器班在吹吹打打,我不知道父亲听着是否很烦。透过灯光我呆呆地望着那一棵老沙枣树,这是父亲亲手栽的,往年沙枣累累,今年竟半个树头枯干死了。
    庄里的婶审进到灵堂,对我耳语:“王相山,要哭哩,不哭,庄户人笑话哩。你是头戴官帽,身有功名的人,要好好哭哩。”婶婶已是第四次做我的工作了。可我还是哭不出来,泪都流到心里去了。一连四天,不论道爷的嗽叭吹得如何的呜咽悲沧,我们弟兄四个都没眼泪,都没哭声。倒是四个儿媳,八个侄儿媳,十几个侄女儿,不论城里的,还是乡里的,都蒙了孝帕,爹爹长爹爹短的,哭得惊天动地,比亲女儿还亲。女人都是善于表演的天才。我知道她们中哭得最真切的,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只有三个,一个是我娘,另两个是我的大妹和小妹。作为娘,我知道她的男人走了,大山倒了,天塌了是什么滋味,哭吧,娘,大声哭吧,把您一生的艰辛都化作倾盆雨吧。作为大妹,我知道她有更多的苦处,为了供我念书,手巧性灵的大妹只上了四年级,就永远地放下了书包,承受起了一个女孩不该过早承受的重负。她生了两个女孩,现在,大妹的肚子又大了,快要生了,我真希望这个过几天就要来世的孩子,吊上个把把,给大妹一个活人的信念。可是父亲,在你入土为安的第二天,大妹又生了个女孩。我能理解,在农村生不下男孩,面对落后的生产力,那日子将是怎样的悲苦。哭吧,大妹,今生我欠你太多,就把对我的怨恨都哭出来吧。至于小妹,心似乎更酸,命似乎更苦,小妹的学习在整个学区是年年名列前茅的,我坚持要供她上高中,考大学,可在高中补习了一年,小妹终因心理压力太大,而败下阵来。只好安排她在乡政府当了计生专干。小妹的哭声呜咽而悲怆,声声揪得我的心痛。说实话,我曾为小妹的名落孙山,幸灾乐祸过,但若真的考上大学,那时靠工资过日子的哥,可真是无能为力啊。哭吧,小妹,把人生的一切不如意都哭出来吧。我哭谁呢,哭父还是哭我自己的无本事。预哭无泪。父亲一辈子没有落过泪,在他十二岁上时,爷爷因饥饿冻死在深山里,父亲也没哭过。活着时,我们与父亲的交流只能是心与心的交流。我不知道,我们的哭会不会令父亲讨厌。因为父亲曾经说过一句话:“眼泪长不出庄稼。”这时候,我已听到人们的窃窃私语了。婶子又一个一个地做工作,“报恩时一定要哭哩,再不哭就哭不上爹了。”婶子还说:“报恩时的哭你爹会听见的。报恩时不哭,一辈子不孝的名声就背定了。”婶子又说:“想一想你爹一生的苦难,心就酸了,眼泪就下来了。”这法儿真灵,报恩时,一想爹的苦难,我们四个儿子还真哭得泪如雨下,鼻涕长流。起先只是想哭给庄户人看的,但哭着哭着,就情不自禁了。这时候儿媳们的哭声却嘎然而止,一脸的哭相变成了一脸的灿烂,一个个掀开蒙在脸上的孝帕,偷眼儿欣赏各自男人的哭相。我们亦和父亲一样,从没落过泪。这是女人们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男人在哭,第一次发现男人们哭起来竟是那样地悲沧与真切。男儿有泪不轻弹啊!
    俗话说,人生的光景几节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前辈子好了后辈子坏,后辈子好了前辈子坏。可父亲的一生却没有舒心的日月。父亲十五岁时,古浪发生了迄今为止历史罕见的大地震,20万人命丧黄泉,父亲还有大爹、三爹却神奇地活了下来。命书上说,少年克父财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王家的日子从没过到人前头。父亲的幼年家贫如洗,后来他们弟兄三个都被马匪抓去当了兵,奶奶托人求情变卖家产赎回了大爹,父亲和三爹没钱保释,就都从青海偷跑了回来。从此父亲一生再没出过门。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生没有吃过象样的一顿饭。有钱人吃遍了山珍海味,生猛海鲜。父亲吃遍的只是野菜、树皮、糠皮、麸皮。父亲吃罢饭必舔碗,这个动作保持了一生。文化大革命前五六十年代,父亲记住的竟是他给杜家抗长工时的伙食。忆苦思甜时,村里要父亲揭发杜家爸剥削人的罪孽,父亲木讷地说:“我给杜哥抗长工,顿顿吃的是干拌面,山药米拌面;解放后,吃了上顿没下顿”。气得公社来的干部大骂反动。父亲就这样老实。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在讨饭吃,直到七十年代,讨饭的日子还没有停止,但父亲还是不出门,不要饭,养家糊口的任务就由娘、大嫂、三哥和我来承担。我十三岁时,第一次讨荒就给家里讨回来一袋面,一袋干膜,还有五块钱的零分分,娘夸我行。农家的日子好转起来是82年以后的事,82年包产到户, 365天的吃粮才不缺了,但一年能吃几顿肉,也只能是正月里过年。84年我参加工作后,每次回去都要给父亲买点好吃的,每次都要惹父亲生气,说我不会过日子。等我走了,好吃的就都让孙子们吃了。
    王家受尽屈辱,就发誓要供养出一个出人投地的人来。此时父亲已三十多岁,三爹也二十多岁,父亲弟兄三人就供尕爹念书。尕爹是我二爷唯一的儿子,与父亲是堂弟兄,一个爷爷的孙子。但毕竟是王家的后人。父亲弟兄三人省吃俭用,卖驴卖粮,硬是供尕爹上完了高小。成了王家府上第一个有文化的官人。八十年代当了县委书记。王家府上出了县爷,自然觉得荣光。但在尕爹一生的为官生涯中,父亲、大爹、三爹从没为难过一次尕爹,从未为儿女们的事张过一次口。那时候,只要尕爹说一声,招工招干就是小菜一碟。邻村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几乎把府上能吃皇粮的全弄去吃了皇粮。但我们堂弟兄十二个,姊妹二十七个,除我考学外,尕爹没给他三个哥哥的子女解决半个工作。尕爹原则了一辈子,直到95年退休,没给半个亲戚侄儿解决一个饭碗问题。这样的人格魅力,是王家的一笔宝贵精神财富;但这样原则的作风,注定了在如今的官场上吃不开。而我也极力在适应社会,适应官场,但王氏血统中流传下来的这种不仰人鼻息、不阿谀奉承、不啪马屁的个性,又在我的血液中无法清除,也不愿清除。父亲的在天之灵是否有知,正因这种个性,自你走后,我在一个小人为官的班子里走了五年的背运,一切都在忍字心上一把刀中艰难地度过。
    响器班的喇叭又响了,开始给父亲献饭。亲儿,亲女,侄儿,侄女,女婿外甥。一组一篇祭文,师爷念一遍,献一遍饭。十二个龙条碗,从海参到鱿鱼,从虾到羊肉,一遍一遍地往父亲头前献。师爷说了,献饭时不准哭,只准磕头,哭了,父亲的心情不好,就吃不下。可我跪在父亲的灵前,望着这些山珍海味,忍不住再次“哇”地哭了。父亲一生也没吃上这一遍好菜啊!父亲临走前半年连一片肉、一个面条也没吃上啊!父亲生前,庄户里有红白喜事,有时也去吃,但回来时,最好的肉丸子、羊肉、大肉没在父亲的胃里,而是用手巾子包回来了。席上的肉丸子每人只有两个,父亲包回来的只能也是两个,都让孙子们吃了。
   “父母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是不是在石头上,我不知道,但孙子们总是把爷爷的丧事当喜事来过,这都是事实。其实,人生就如庄稼,一茬一茬的种,一茬一茬地收。也如土块码儿,一溜一溜地码,码过四代,子孙们就都不知道他的太爷是谁了。父亲生前这样喧过谎 ,自然也就不指望他走了,让那个孙子来记住他,来哭他。他指望的是后辈们的日子能够一代更比一代过得好。
    父亲的一生是一个谜!
    父亲一生没出过门。年轻时被马匪抓去当兵,是他一生的唯一一个例外。县城离家25里路,父亲没去过。乡镇上离家两里路,父亲从没去过。 村委会就在咱家的地头上,父亲没进过。即使村里四五十户人家,除大爹、三爹家偶而去一次,老弟兄几个坐一回,喧几句庄稼、日子,其它人家闲来无事也一般不去;唯有遇着红白喜事,家里实在没人去时,去一下外,父亲从不串门;亲戚家也如此,父亲自把娘聚回家后,直到外爷外奶去逝,父亲亦没去过。父亲的一生只一样活,套牛犁地,锄草喂牛。农业社时如此,包产到户后也如此。六十五岁上,羊没人放,父亲又开始放羊,每天背一个干馍,一壶水,日出上山,日落回家,直到七十六岁,父亲说:实在爬不动山了。父亲一生的苦累才算基本结束。父亲的墓穴就在山脚下。前面是他耕作了一辈子的山地。父亲在这条山路上走了一辈子,路的这头是家,哪头是归缩。父亲人生的路就这样简单,如禅如佛。庄户人、娘、儿女、侄儿们都劝:“出去串串嘛,串串商店,看看街景什么的。”父亲从不出去。我参加工作后,在城里有了家,从平房到格子楼又到三室两厅产权真正属于儿子的楼房,多少次想接父亲到城里住住,父亲都未能让我如愿,连我的婚礼父亲也没来参加,而让母亲全权代劳。我知道父亲想什么,是怕那一身土气儿嫌儿媳的烦,是怕那一幅老态给儿女的照顾带来不便,是怕那一身乡味儿给儿子丢脸。那次我生了气,说:“爹,不为别的,你就给小儿子一回面子嘛,这么些年了,你连武威都不去,单位上的人还以为儿子和你有什么隔阂呢,是我不孝顺你呢!”父亲只一句话,“你是为自己活,还是为人活。” 
    父亲一辈子没摸过钱。父亲给马匪当兵时,马步青是否给他发过大洋、银元,不得而知。但父亲自从青海逃回到去世,60年没摸过钱,一分钱也没摸过。父亲只抚摸土地,抚摸粮食。父亲的不摸钱是母亲的苦难。不摸钱就不管事,一切的拖累与负担全由母亲一人担着,从儿女的念书、上学、说媳妇,到卖鸡、卖蛋、卖猪、卖粮食,琐琐碎碎凡与钱有关的事体,全由娘一人操劳。父亲的眼泪就让母亲一人流尽了。以致几十年过来,母亲的眼睛苦成了一条缝。姊妹六个长了这么大,书是怎么念的,钱从哪里来,媳妇怎么说,婚礼出多少,父亲概不过问。唯有一次例外,是10岁上,我上三年级,三哥上五年级,三哥背着书包出了门,却没有去学校,让老师告到家里了。父亲二话没说,把四个儿子叫到跟前,用麻绳把三哥吊在梁上,用牛鞭猛抽,兄弟几个就都给父亲下跪,以后绝不做让父亲生气的事。这是父亲一生唯一一次打儿子,唯一一次管儿子。其实,这一次管,只能说是有形的管,父亲一生都在用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品格、为人、作风与泥土的亲热,在感化着儿女,教育着儿女,树着我们心中的永世不倒的长城和丰碑。但人各有志,天性不同,大哥学习好,在文革前考了大学,却没钱供;二哥十二岁就不念书了,上山放牛,每天回来背一捆山柴,把房上码得满满的,解除了母亲的灶火之忧。三哥初中毕业当了兵,就剩下我了。鬼使神差,竟考了中专。我不知道父亲心里高兴不高兴,但脸面上表现得很平淡,什么话也不说。只记得在我接到通知书的第二天,父亲第一次抽起了烟。那天父亲蹲在门坎上,圈了一支汉烟,点了,就便抽便望着天上的太阳,银须在阳光里丝丝如金,眼神里留露出了一种难以觉察的欣慰。罢了,背着双手,挪着那双亲痛了一世泥土的脚出了庄门,到地里看那绿意漾然的庄稼去了。父亲只管与土地有关的事,粪拉了没有,地犁了没有,水浇了没有,但若节气错过一天,父亲则要骂,有时也敲三哥的窗根:“太阳都红了,懒觉是庄稼人睡的?"
    父亲一生没吃过药。没吃药不等于没有得过病。父亲得过最严重的一次病,是后脖子里长了一个毒瘤化脓不愈,黄而腥臭的脓水把衣领浸成了硬壳,似牛脖子里的痂。不论儿女们如何劝,父亲都不出门,不去医院。那时我还小,但我知道,哥们几个是悄得父亲不肯去才大胆相劝的。但若父亲真要去医院,钱这硬头贷会把哥们几个汉子愁死的。大哥只好土法上马,买来紫药水,每天给擦洗。竟然不长时间就好了。除这一次,父亲再没病过。这是父亲的造化,也是老天的造化。人世上最纯洁的、最疼人的、最知恩图报的莫过于泥土。父亲与泥土为伴了一世,翻犁了泥土一世,如一棵根扎大地的老树,凭风吹,凭雨淋,凭毒日头狠狠地烤晒,也与自然熔为一体,淡淡泊泊,平平静静,与人无恩无怨,与世无争无妒,除了亲痛泥土,别无它求,泥土就给他回报了一世的健康。这是一种生命的缘。更是父亲一生的如佛如禅的心境炼就的。其实,人的病都是自造的,在人的宇宙里,没有无缘无故的病 ,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灾。没有本事却爱当官, 难免力不从心,压力太重,时日一长,便是腰疼,消化不良。私欲太重,心胸狭窄,嫉妒成性,时日一长,难免气机不疏,郁结成病,或癌或心病,这是阴阳平衡的自然法则。不然你不病,就没理由请假住院休息,就没时间静下心来回味生命的残酷。人的一生,只有终途的病才是自然给予的真正的病,而中途的病不论轻重都是自给的。父亲走后,我思考了几年,亦就些许体会。不知道,父亲留给我的遗产是否仅就这些。但我坚信还有很多。这是我人生道路上享用不尽的无形资产。
    2000年,龙年,在世纪的最后一次钟声里,娘亦离我而去了。娘走得比父亲还快。几分钟前,堂哥们喊母亲过去,还给大妈穿衣服的,大妈已病了多年,就要落气了。娘和三妈给大妈穿好了老衣。大妈、娘、三妈她们主娌三个,是庄户里关系相处最好的主娌。在一个锅里搅了十几年勺子,从未吵过架,红过脸。大妈要走,她们不能不去相送。但娘却抢在大妈的前头走了。娘从大妈家回来,往炉子里生火,准备给孙子们做饭,在蹲下煸火的一瞬间,娘栽倒在地,不醒人事,再也没有醒来。娘没受一分钟的罪就仙逝而去了,这也是娘的造化。娘在龙年(1964年)把父亲的精血变成了我的模样,将我生到了人世上,娘又在龙年把我丢在了人世。我不知道,这是时空的轮转还是因果的轮回,更不知道,我这是长大了还是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从此,在我的生命历程上,再没了父母的陪伴。也再没了机缘给父母端一碗饭,陪父母喧一会谎,说一说话。更没了机会让我叫一声:我的爹娘啊!
    常回家看看。但通往爹娘的路已被阴阳阻隔,即便我的脉管里爹娘的血还在热乎乎地不停流淌,但时空已无法倒流。只有清明,我才能通过这座架在阴界与阳界之间的魂桥,一步步走到大山的脚下,跪在爹娘的坟前,与爹娘默默地心语,灵与灵。

    注:同时发表于《古浪文苑》文学杂志、《碧海银沙.且听风吟文学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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