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故事
刘脏/文
1)我把我和孟娇的事情,一件一件,全讲给小蠓虫听,他似乎并不介意。树阴底下,我淘淘不绝地讲,他眯缝着双眼,满脸是懵懂的样子,真让人没法判定,他是不是已经睡着。在我--一个幸福甜蜜的恋爱者--看来,这多么欣慰。他的沉默,把我在如此躁热的天气里源源不断发出的声音,全部都吸收下去,一丁点也不会反弹回来。有时候,他的头,或者肢体的某个部位微微动了一下,我不会期望,是我们的故事对他造成了某种触动。我只是想,不只是吸收,他或许也消化了一些的吧。
当然,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吐露,决不是善为。我也并非是乐于此道者。只是在过去的日子里,小蠓虫,他的沉默和宽厚为我筑起了蜿蜒的长城,在我心里,哪怕是一丝小小的情感波动,也必能顺延着长城,并在其和缓的转势中逐渐归于平息。象极了舒适的床垫,渴望睡眠者携带着对美梦的无限向往依附上去,便可以得成所愿,沉沉地睡着,再没有疲惫和烦忧,仿佛是遁形于宇宙无限的虚空了。我坐在密实的树阴底下,对对面的小蠓虫说话,他总是无言,还微闭着眼睛。夏日的晚风在我们头顶的树枝上阵阵拂过,那些墨绿的交叠的叶子,因而就摩擦出沙沙的响声。我对小蠓虫说话,总能感觉到放松和宁静。就好象我也是枝条,在嘴巴的叶子上摩擦出清脆的声音。这声音最后也都消失了。
2)仔细地想来,孟娇是再适合自己不过的了。不只是她的颀长和美好,我性格里每一个小小的侧面,在她那儿,总能找得到恰当的对应或互补。象青涩的苹果,我们,是彼此包容的阳光还有空气。当然,青涩的苹果并不会这样认为,它们缓慢的成长历程,浸润在自然无穷的奥秘里。对此,苹果们实在不需去想那么多。而我之所以想到了,是因为孟娇带来的幸福常使我感叹--总是这样想,如果我是苹果,为我的爱人,我应该报以怎样的果肉和蜜汁呢。
有很多类似的想法。其中的一些,我曾经对小蠓虫讲过。他听了只是笑。有一次,天都快黑了,而我们彼此无言着已经很久。他站起来,好象是说,如果你们都是苹果,我吃掉你们。呵,瞧这个谗嘴的家伙。葬身于此等谗鬼的腹中,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体验。被咀嚼和吞咽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如果我是苹果,不幸被他此掉,余下的种子也要在他肚子里长成参天的大树。没端地吃掉我,我是不可能轻易地放过了他的。
3)和孟娇的事情,一点一点,我对小蠓虫从学校聊天室偶然的结识讲起。后来就约好了见一面。那次十分地失望,我觉得孟娇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可是,我怎么知道,真实的孟娇被她用笑容巧妙地伪装起来了呢;后来,又遇到,她身体里美好的东西才象是九月菊狭长的花瓣,在面前骤然地绽开;不知怎么搞的,我这个糊涂虫,她竟然也看上了我;再后来,我们就成天地腻在一起了……简述出来,全部的故事就是这样。本打算据此写一个小说的,其中并没有跌宕和起伏,故只好作罢。我记下来的,全都是和孟娇在一起时来不及感受的喜悦。自然而然,全部的细节,以及在细节里充沛着的喜悦,我都一天天地,及时拿出来对小蠓虫讲。他实在太好了。我对孟娇说过,如果我们有一个儿子,可不能象小蠓虫那样。因为他太好了。太好的人很容易被欺负。
4)我对孟娇说过,如果有一个儿子,可不能象小蠓虫那样。她当时直塄塄地问我,小蠓虫是谁,暴睁着圆鼓鼓的大眼睛。我这才想起来,和孟娇在一起,快乐的事情太多了,快乐的话题也太多了,我甚至连重要的小蠓虫,也来不及说给她听。突然要说,又实在太麻烦,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我应该怎么说呢?我说,小蠓虫是一个是,他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你和我所有的事情,我全部都对他说过……恋人间许多事情,是两个人共有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也;说出来了,便等同于出卖。我可不愿意做一个可耻的出卖者。而小小的秘密都守不住,又怎能让人家放心地托付终生?或者我就说,小蠓虫是我家的一只猫,全家人都多么地宠爱它……这又叫孟娇怎么想呢?我和她的儿子,我告诉她,别生成一只猫--浑身的毛,鞭子一样的尾巴,脊背上分布着白色的条纹?那我该怎么对孟娇讲呢?最后,我只好说,那是我虚构出来的一种东西。具体的尺寸和形状,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听罢长叹了一口气,摸一摸我的头,关切地问,你最近是不是又再看玄幻的漫画书。
这一次意外的交谈,当天晚上,我照例对小蠓虫也说了。他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这我明显地感觉到了。我早就发现,我的心情,和他的仿佛是连在一起。比如有一天,他病了,我于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5)那天晚上,也是在湖边的石凳子上,我对小蠓虫说,我想把孟娇给带回来,大家聚聚。他不说话,眯缝着双眼,扮做是没听见。可是我看得出来,他当时的心情有多么复杂,同时也非常地不愉快。我只得低下头。过了一会,我试着又问,你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么?依旧是无边的沉默。当时的天空已完全黑掉了,没有月亮,连星星也一颗都看不见。只有远远的灯光,从湖面那彼岸依稀飘过来。等不到回答,抬起头,我这才发现,小蠓虫已经不见了。小蠓虫,就好象我嘴里的烟雾,无声地溶解在周围的空气里。
6)我试图努力去窥探他的内心,可收效甚微。他的沉默,是一道结实的紧闭的大门,密不透风,自然就挫折了我窥视的目光。就算是偶尔的言语,都不能被引以为估摸的凭据。我甚至没办法分辨清楚,听见的那些话,哪一句是他说的,哪一句是我凭空地想出来的。在想象的世界里,小蠓虫,他有着有孟娇一般健谈的口舌;他们的言语,如盐份过重的湖水,能把我轻易地托起来。漂浮在云雾中,这多么地叫我神往。
就因为他的沉默,能否把孟娇带过来,我也是六神无主。后来我想,都是我亲密无间的朋友,互相照一照面,也不是不可以吧。在去见孟娇的路上,我总算是拿定这主意了。
7)牵着孟娇的手,走在湖边,远远地看见了小蠓虫。再绕过一片茂密的柳树林,就可以出现在他面前了。现在,他正和往常一样,痴痴地坐在湖边。孟娇意外的到来,能让他感到惊喜么?有一秒,他回过头来,显然也看见我了。眼睛里满含着恐惧,或者,是一种我分辨不清的、陌生的东西。幽然的眼神,忽然地,和八月的湖水连在了一起。怎么会这样呢?
我差点就站住了。孟娇的到来,会使他如此地不悦么?这怎么可能?而小蠓虫大约是恐惧的样子,让一个念头,猛然地推动了我的脚步。我想看一看,小蠓虫从未有过的恐惧,究竟是什么样子。被恐惧攫取的小艨艟,以及在恐惧过后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些,都是我从没看见过的,也没有想到过。他的平静和温和,甚至是宽厚,在极大程度上,狭隘了他在我心里面留下的印象。
8)小蠓虫不见了。当我和孟娇一起拨开树枝,从树丛中穿过去,小蠓虫再一次不见了。我慌乱地张望,可哪里有他的影子。
小蠓虫,你的朋友呢?孟娇不解地问。
一条黑不溜秋的鲫鱼从湖水里蹦出来,在水面上翻一个身,再落回去,转眼就不见踪影。在夕阳的斜照下,它在空气中停留了那么的一刹。指一指湖面上渐渐地荡开的涟漪,我对孟娇说,看,小蠓虫,他有条滑溜的大尾巴。
9)小蠓虫不见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出现过。在湖边,我等他,他一次都没再出现;我找遍了小蠓虫可能出现的每一个地方,包括草地和葱绿的树林,可仍旧是没有他的影子。后来,独坐在空空荡荡的湖边,有一种居丧四下笼罩过来,再死死地压迫着我。我的朋友,小蠓虫,我就这样意外地失去了他么?还是他只是躲起来,或去其他的地方游玩了,过一些日子,仍旧会回来的?
没有了小蠓虫的日子,欢乐和喜悦没法吐露,巨大的幸福几乎要压得我喘不过气。幸好在孟娇身边,我还是想不起一切与爱情的甜美无关东西。两个人因此也更久地腻在一起。只是在分开的那些时候,我心里隐隐作痛,想念着小蠓虫,想念着他沉默到呆痴的样子。在我心里,那简直是一个不可复得的天堂。
10)今天下午,我又和孟娇来到了熟悉的湖边,我们在石凳上轻轻地依偎而坐。小蠓虫,如今只余下些细碎的记忆,象一场遥远的焰火,几乎已记不真切,我甚至绝望地认为,他从来就没有出存在过--他仅存于一场短促的梦寐里。在向晚的微风中,湖面上,有水波层层地荡漾开去;远处的树林在夕阳下披上了黄金的外衣。我陶醉于孟娇的欢笑,但是有时候,她也会沉默。在那样的时刻,两个人持久而轻柔地亲吻。我在她的小巧的舌尖上寻找到馨香的花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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