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刚上小学的我问爸爸：“为什么叫我海军？”

爸爸答：“海军嘛，可以去大海上航行啊！”

我问：“大海是什么样子？”

爸爸答：“大海很宽很宽，望不到边的。”

我继续问：“很宽很宽，那是多宽？”

爸爸答：“很宽很宽，那就是望不到边，全是水……”

大海，就这样带着神奇和神秘闯入了我的心中。看海的冲动，就时不时在心中涌动。总是奢望一觉醒来，站在海岸线上，看那大海到底是怎样无边无际的。然而，居住在湖南边远农村、外省没有任何亲戚的我，那时要真的撩开那份神秘，确确实实只是一种奢望了。

越是不知道的东西就越是想知道，于是反复地问爸爸，海到底有多大？为什么会望不到边？在我们家乡，如果不是有山挡住，一眼望去想看多远就可以看多远的啊。而爸爸翻来覆去的总是那几句话：“海很大很大，很宽很宽，望不到边，全是水……”

年岁渐长，图片、电影、电视……接触的东西多了，虽然仍然没有看到大海，却也知道了大海是怎么回事。但是，虽然知道大海是望不到边的，却仍然有许多问题悬在心中：望不到边的大海到底是什么样子？望不到边，那能望到多远？海水真的是蓝色的吗？海水也是水，水怎么会是蓝色的呢？

对大海的向往之情不仅没有消退，反而与日俱增。

却不曾再问爸爸，因为爸爸翻来覆去的就是那几句话，没劲。

当时却不知道，我对大海的认知早已超过了爸爸。多年以后回想这些往事，我不禁为自己的糊涂哑然失笑：爸爸从来没有离开过故乡，也没有读过多少书，他怎么向我描述大海呢？

1984年，高中毕业的我差点就扑向了大海。那一年，我报名参军，而且正是海军！可惜，身高离部队的要求差了1厘米。就差这么一点，我与大海的约会推迟了整整10年。

1994年见到大海的时候，是在海南的天涯海角。其时我早已走出了湖南农村，在广东一家报社干编辑工作，是以工作的名义去看海的。看到海的时候，虽然心中早已有所准备，却仍是禁不住震撼了好一下——原来海水真的是蓝色的！原来海平面竟然如此地壮阔！悠长的海风、多情的沙滩，令我流连忘返。那次，我忘情地扑向了大海，几个小时后才上岸来。当晚，满怀激情地写了篇抒情散文《面对大海》。

当我把看见大海的感受说给爸爸听时，爸爸听得入了迷。直到我转移话题谈别的东西时，他才不放心地问我：“你站在海边……看海……真的望不到边？”

“当然是真的！一望无际，除了海水还是海水！”我十分肯定地回答。

父亲的脸上便浮现出了我当年的十分向往的神情。我便愈发自豪起来。

转眼间过了10年。10年，说是沧海桑田也许夸张了一点，但是，我随同社会一起前进，物质生活还是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房子、车子一件件的都落实了。爸爸有时候在湖南住，有时候在我这里住。2004年的某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他突然对我说，想去看看海，问我最近的海是哪里。我想了想，说，虎门，林则徐销烟的地方。爸爸小心地问我：“什么时候你抽个空带我去看看？”

我立即驾车带爸爸去了虎门。站在威远炮台上，我详细地向爸爸描述当年虎门销烟和鸦片战争的情况。爸爸却似乎并没有太浓的兴致，只是一个劲地看海。左看、右看，右看、左看，临上车回家了，还忍不住望了几眼海面。我想，爸爸当是很高兴的，平生终于见到海了。

回到家里，爸爸问我：“今天我们看的是海吗？”在我肯定地回答后，他又问：“为什么海水不是蓝色的？海面也并不宽阔，我左看右看都能够看见山的？”

我恍然大悟，赶紧解释：“我们今天在虎门看到的只是一个出海口，真正的大海还有一段距离，最近也要到深圳或者珠海才能看到，那里的海面就很宽很宽了，那里的海水才是蓝色的。”

“哦。”爸爸点了点头。

爸爸一辈子生活在农村，除了来我这里外，几乎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在我读书期间，由于家里接二连三地发生重大变故，我的哥哥、母亲、弟弟、爷爷、继母等亲人在10年的时间里相继去世，爸爸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经济压力和精神压力。但他硬是凭自己的一双长满老茧的双手把我们兄妹四个一个一个拉扯成人，并且全部送进学校读书至高中毕业以上。其间经历的辛酸苦辣无与伦比。我曾就他的经历写过一部中篇小说《父亲》，发表在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办的文学刊物《作品》上，主人公就是爸爸的缩影。许多读过该作品的人都对“父亲”这一形象给予了较高的评价。而实际上，我所描述的只是爸爸经历的太多太多辛酸苦辣的冰山一角。说爸爸为我们吃尽了苦操劲了心是一点不为过的。

而印象中，爸爸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什么要求。所以，他说想要就近看看海，我不假思索就把他带去了虎门。老人辛苦了一辈子，难道这点小小的要求还有不立即满足的道理吗？

想想自己如此快速地满足了老人的心愿，我心里除了高兴还有些得意。

却没想到，其实我做得并不漂亮。

过了几个月，春节前夕，因了舅舅的突然去世，我和爸爸回了一趟故乡。舅舅与爸爸的关系一向很好，几十年的交往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舅舅的去世也就令爸爸特别伤感，他说要在故乡过春节。而我，参加完舅舅的葬礼后，在故乡小憩了两天就匆匆地踏上了回广东的路。临别时，爸爸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有机会，你还是带我去看看大海吧。见我似有不解，又轻轻地补充了一句：看不见边的那种大海。

爸爸的声音很轻很轻，打在我的心上却很重很重。在我成长的路上，就在这个村子里，我不知道跟爸爸提过多少要求，其中很多要求虽然合理，但对爸爸来说却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可是，我提要求的时候，似乎从来就是理直气壮的，而爸爸，无论多难办的事，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办到。今天，还是在这个村子里，面对早已长大成人各方面生活条件都比较优裕的儿子，辛劳了一辈子的爸爸提一个这样的小小要求竟然如此轻言细语小心翼翼！

见我沉默不语，爸爸有些慌，说，如果难办，那就算了，我随便说说的。

我没有让眼泪流下来，而是随意地笑了笑，说，不难，小菜一碟。我不能让爸爸感到丝毫的沉重。

回到广东，我立即联系海南的朋友，确定了行程，然后电话告诉爸爸，就在春节期间去海南天涯海角看海。虽然不是可视电话，但我分明看到了爸爸那张兴奋的脸。

春节前两天却出了意外。妻子在家里意外跌倒，头部缝了十几针。去还是不去又成了问题。经过仔细询问医生并征得妻子同意，我维持了原来的计划，在年初三早上如期出发。至于妻子头上的缝针线，只能到海南找医院拆了。

由于朋友周到、细致的安排，海南的行程非常愉快。只第一晚，在南丽湖旅游区，因为住房实在紧张，我和爸爸同床睡了一晚。许是白天玩得太兴奋，又或者是坐车累了，爸爸冲完凉躺在床上不到一分钟就进入了梦乡，紧随着酣声大作，响彻云霄。我感慨万千。屈指数来，我至少有20多年没有与爸爸同床而眠了！

初五到三亚。当一片湛蓝的海水猛然呈现在面前时，爸爸的眼里闪现出奇异的光芒。他极目远晀良久，确信海水一直延伸到了天际，无论他怎样望都望不到边时，眼里一下子晶光闪闪起来。我静静地站在爸爸身旁，任悠长的海风吹拂，让温柔的海浪拍打，觉得无比地惬意。

我摆出一副职业记者的身份采访爸爸：“见到大海，有什么感受？”

爸爸咧开嘴笑了：“大海真的很大很大，很宽很宽，望不到边……”

这是什么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哦，想起来了，这是三十年前，爸爸在故乡的老屋里跟我说的。只不过，当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要到三十年后，爸爸才能第一次见到他亲口描述的情景。

“想不到，我随便说的一句话你却当了真！”爸爸的声音里满含了浓浓的感激之情。

这一下，我的眼中立马晶光闪闪起来……我的质朴的爸爸！这么天真地义的事情他居然回觉得过意不去！

我将视线从爸爸的脸上移向大海深处，又从大海深处转到我身旁6岁的儿子身上。儿子正在他的妈妈、奶奶和外婆的看护下，脱了鞋子在海里尽情地戏水。这小子，一天到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算，还动不动就又哭又闹的，看上了什么东西，更是非买不可，似乎我们欠了他的一样。我经常拿他无可奈何，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屈服。仔细想来，这几年，我给予儿子的实在太多太多，而给予爸爸的实在太少太少……

我突然醒悟过来：当年的我，一如今天我的儿子，而爸爸，却正好一如今天的我！我们都把自己无私的爱，毫无保留毫无要求地给了儿子……

温馨的海风吹过来，沁人心脾。我把相机递给妻子，左手拉着爸爸，右手牵着儿子，在天涯海角留下了一个珍贵的瞬间。我们的背后是一片深情的大海。

这一天，66岁的爸爸和6岁的儿子第一次看见了大海。刚过36岁的我，也第一次真切地发现，爸爸的爱心如同深情的大海一样，无私无求、无边无际……

                                                   2005/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