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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样年华】溯流北上 (海上云归处)

发表日期:2005年10月3日  出处:http://qiushi89.2000y.net  本页面已被访问

                                               

【草样年华】开篇:溯流北上   

1969年11月27日。
  清晨,窗外还是漆黑一团,古城还在睡梦之中,我被母亲唤醒了。
  揉了揉朦胧的双眼,手立即感受到空气的清冷。我头一缩,使劲地蠕动起身体,把棉被从床的四面八方撮了起来,继而滚动,继而缠绵,直到棉被的每一尺每一寸都紧紧地贴住我的肌肤包裹住我的躯体,像一条即将冬眠的皮皮虫。
  该起啦!姐姐要带个头啊!母亲站在床边,不紧不慢的声调从她多病的身体中发出,让我觉得她的催促是那么地微不足道。
  我有点不服气。
  干么要我带头啊,哥哥呢?
  这才想起,早在一年前,不到年龄的哥哥已经光荣地成为众多上山下乡干革命的知识青年一分子,奔赴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去了。
  哥哥义无反顾地背上行囊走了,留下我老二,承担起做姐姐的责任。
  可是,今年冬天是多么地寒冷,在这样一个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我是多么地不愿意这么早就离开我营造好的温暖的被窝筒啊。
  为什么妈妈不能为我再生个姐姐呢?我好喜欢有个姐姐的,我好喜欢有一双柔软温润的小手牵着我的小手,带领着我,走四方……
  我还在舒适的被窝中打着赖皮,犯着迷糊,似醒非醒地胡思乱想着,一声惊雷拔地而起:
  来不及了快快起床,爸爸要掀被子了噢!声到手至。幸亏我早已将被子裹的严丝合缝,揪了一个空的父亲的手因用力过猛而弹向了半空中,居然有了一点点狗咬刺猬无从下手的尴尬。
  我有点幸灾乐祸。
  我从小就很顽皮,常常闯下一些不大不小的祸事来,让我的父亲尴尬,羞恼,没面子。使他在希望表达对唯一女儿的爱意时总掺杂有那么些许令人遗憾的灰色物质。
  可是现在,父亲的眼神中,不仅仅有尴尬,更有一样让我心惊胆寒的东西。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以我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正处在一个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龄阶段,我无法从父亲的眼神中揣摩出这东西的含义。不过,这样东西足以让我一个激灵一个鲤鱼打挺,从被窝筒子里面窜了出来……
  父亲呢?我四处寻找父亲。没有。他不在。桌椅橱床等所有能够显示一个家庭存在的物品,也都统统不在——家徒四壁,一空如洗。
  一切,不过我的臆想而已。
  母亲单位陆续到了不少人,紧张而又乱哄哄的。

  红旗飘扬,锣鼓喧天。
  草场门码头,一个狭小的寻常供货运物资短拨的空间里,忽然间热闹非凡并且容纳了太多太多的人。每个人的手中拿着一本毛主席的红宝书,使劲地挥着,喊着:
  备战、备荒、为人民!——男声领呼。
  备战、备荒、为人民!——群起和之。
  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上山下乡干革命!——女声领呼。
  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上山下乡干革命!——群起和之。
  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男声领呼。
  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群起和之。
  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女声领呼。
  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群起和之。
  ……
  此起彼伏的口号和猎猎寒风中翻卷的大红横幅,均在相互印证着一个史实。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大地,由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泽东主席亲自发动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式中,一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从中央到地方,从知识青年到社会青年,从干部到居民,大批大批的城里人被这场运动席卷到农村,安家落户。
  这是怎样的一场运动呢,为什么要开展这么一场运动呢?大人们的心思,小孩子是永远都猜不着的。当然,我也不会费心思去猜。眼前疯狂的一切,足以唤起我灵魂中蛰伏的野性和狂热——就像现在的孩子们追星一样。恐怕,那时候的我们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无限崇拜极度狂热,比之现在的追星一族好像大大地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身处在大肆渲染下的激奋人心场面,我年少无知的心,也霎时被引逗的思潮澎湃热血沸腾起来——上山下乡伟大的运动毛主席亲手发动关乎国家千秋万代命运关乎祖国第三代第四代接班人的大事,舍我其谁?
  极度的亢奋中,我紧紧跟在母亲后面,接受革命群众的夹道欢送。环顾四周,纷至沓来扑进眼帘的,是热泪盈眶的脸,是瞠目紫胀的脸,是青筋鼓暴的脸,是口沫飞溅的脸……我右手紧紧握住红宝书,我将手中的红宝书紧紧贴在我的心脏之处——咚、咚、咚,一颗红心剧烈地跳动着为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而时刻准备着。此时此刻,我为我偌小年纪能够参与这场伟大运动而骄傲,我为我能跟随父母亲第二批光荣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而自豪。此时此刻,我的眼睛里,射出豺一样明亮狼一样贪婪雄狮一样傲慢的光芒。
  我知道。
  我清楚。
  非此无它。
  我不需要掩饰,因为,我觉得这才应该是我——一个毛主席的红小兵——所应具备的本色。
  我睁大明亮的眼睛,贪婪地呼吸着被人崇拜的空气,傲慢地扮演着英雄一样的角色。哎呀,多么伟大,我——一个小不点儿,将跟随我的双亲——一对下放干部,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伟大号召,从此到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了!
  
  古韵悠长的秦淮河而今是面目全非的了,历史上为文人骚客所流连的桨声灯影早已被破了四旧。几艘灰突突的小拖轮,各自牵着一串长长的木船,船舷上搭着长长的跳板。远远望去,百足虫一样趴在河面上,喘息着呻吟着,等待我们的到来。
  疲惫的父亲站在一条木船上面向我们招手。他在此守了整整一夜。这应该是我们未来几天临时的家了?
  我走上窄窄的跳板。跳板忽悠一下,忽悠一下,闪烁着它细挑的身躯,好像随时准备把我忽悠到冰冷的河水里,让我发烫的头脑清醒一点。可惜我虽然拎着一颗剧烈跳动的心,却坚定着伟大的信念,坚定着小小的步履,踩着跳板,像践踏无所作为的过去,一步,一步,走向木船,走向我意念中的美好未来,伟大理想。
  看上去削肩蜂腰弱不禁风的小木船,其船舱容纳之大让我惊叹不已。
  两户下放人家的全部家当放在里面还不显得非常拥挤,家具隔开的两个空间,一个属于姓包的干部,一个归于我们家。看见我们的到来,席舱而坐的包家大人礼貌性地点了点头,随即将脸埋在两掌之中,陷入他们无边的沉思当中去了。包家的几个儿女,看着好像比我年长,却紧紧地蜷缩在船舱一角,好像几只惊恐的老鼠,胆怯着他们的眼睛,盯着将要同舱而卧的我们,一言不发。船舱内因了包家的沉思和沉默而显得空气有点沉闷。
  我血脉正贲张血液正汹涌着的身躯无法忍受这种沉闷。我找到了属于我们的地盘,扔下手中的包裹,旋即像只灵活的小松鼠,窜回到甲板上,继续陶醉在令人窒息的兴奋之中。
  一个身穿军装的男人跳上了我们的船。
  这个男人几步就窜到了父亲身边,和父亲说话。没说几句,男人瞪起眼珠子呵斥起来,他的胳臂肘子同时极不安分地捅啊捅地,捅向父亲的胸口。而父亲,我心目中一向高大伟岸智慧博学受人尊敬的父亲,此时五短身材更是挫下半截,半垂着头,边躲避着男人拳头一样凶狠的肘子,边唯唯诺诺,低声辩解着什么。
  怎么回事?


我呆住了。男人断断续续的声音被寒风吹着,飘了过来。原来,这个穿军装的男人居然是父亲所在“五七”干校的军代表,肩负父亲们的下放重任。眼看出发时间将至不能耽误启程又不能不耽误启程——上级有令凡是下放名单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不能落下!他担当不了干系。他急了。
  军代表的嘴还在一张一合,红润的嘴唇好像刚刚嗜吮了一只绵羊的鲜血此时意犹未尽复转头咬住了我的喉管,让我刚才还血脉贲张的脸孔,迅速变成雪样的白。
  一匹名字叫做惊恐的小野兽忽然间从我心底窜了出来,东奔西突,残忍地撕扯我的大脑,我的五脏六腑,我的四肢百骸……
  我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怎么回事?
  锣鼓还在喧天,口号还在震响,一切的一切还在昭示着,我们即将开始的行程是为中国历史谱写一曲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时代的篇章。
  我的胸口上,“光荣下放”的大红花,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灿灿生辉。父亲胸口上,同样光荣的大红花却在承受着这个陌生男人胳臂肘子一次次的撞击,摇摇欲坠。
  怎么回事?
  船岸之隔,会是两个世界?
  那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突然,拥挤岸边的人群中一阵骚动,先是我的小叔,接着,我大弟那毛茸茸的头颅从密密麻麻的胳肢窝底下钻了出来。
  我好像见到了救星,立即挥起手,疯子一样喊了起来:这里——,我们在这里呀——!
  军代表也看见了,嘴里嘟囔了一句,转头丢下父亲,像丢下一堆没有价值的垃圾,走了。
  原来,来码头的路上母亲发现随身携带的行李中遗漏了一只锅,这锅里装着全家人船上几日佐餐的菜。叔叔带着大弟赶紧回去取,不料被大院中的孔家奶奶看见,跺着她的三寸金莲扑上来搂着大弟不舍,悲悲切切哭了好一场,耽误了。
  父亲半是怨恨半是恼怒地指责他的弟弟不明事理——这一耽误,差点酿出滔天罪过——难道现在我们头上的罪过还嫌少了么?
  我的青春年少血气方刚的右派小叔则不屑地一哼:把侄儿留下来了不是蛮好?
  谁能料到,孔家奶奶的这一哭、我小叔他的这一哼,竟成了我大弟的谶语?
  唉——冥冥之中,难道一切均循天意?
  
  呜——呜呜——突然,小拖轮拉起了汽笛。尖锐的汽笛声压倒了喧闹的锣鼓,穿透了嘈杂的口号,直钻九霄。
  像闹哄哄的交响乐章中突然冒出一个巨大的休止符,嘈杂之声戛然而止。寂静中,河水抚摸船舷的柔情清晰可闻。“刷——刷——刷——”
  受汽笛惊吓的人们,回过了一点味道,面部表情开始复杂起来:这里完成任务如释重负了,那里亲情萌发流泪不舍,这边感怀人生摇首伤感,那边不知自身命运如何惴惴不安,更有无所谓生死离别神情漠然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世态人性一览无遗。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声高亢的男声晴天霹雳一般惊醒了所有的人。
  是最后的疯狂最后的表现了吧。越发震天的口号,更加喧天的锣鼓,冲出小小的码头,响彻云霄。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父亲立在船首,声嘶力竭,不断挥舞手中的红宝书,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散乱着。
  身后,我和大弟一边一个扶住虚弱的母亲,母亲默默搂着小弟。我们抓着红宝书,向送行的人们,向小叔,挥手,再挥手。
  连夜从幼儿园接回来的小弟,拍手嘻嘻地笑着。清澈的大眼好奇地打量这红色的海洋,红色的世界。

  呜——呜呜——低沉单调的鸣笛声中,混浊的河水缓缓分开,小拖轮载着几十户古城人家,慢慢地驶离草场门码头,经长江,走运河,进入洪泽湖,向着未卜命运的苏北农村——我们的第二故乡,开始了长达十年的人生之旅。
  我,因此而走进一片陌生天地,走进自己生命中最难忘的——
  草样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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