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突、突……”,随着马达低沉的叫唤,刚刚还如处子般静静卧在水面上的一艘艘小拖轮,转眼间各自承载着十几条木船几十户下放人家,离开草场门码头,向着既定的方向,去了。只有一艘拖轮,不即不离的时而尾随时而超越时而与我们并肩航行着。大概是一伙的吧?我想。看它在水面上那昂首匍匐的姿态,有点像传说中的龙,却又不像龙——龙是腾云驾雾高高在上的。它其实更像极了蛇,一条水蛇,灵巧地游曳在千年的历史河流之中。
送行的人群逐渐模糊和消失,脚下,细小的浊浪翻腾着你追我赶。远离了喧嚣的场面,船舱里面波澜不惊。每个人都是沉默的,这种沉默好似无形的压力,让人惴惴不安。我无法猜透沉默后面是怎样的思想,我只是对大人们的沉默怀有不安。可是作为一个小孩子来讲,这种不安能维持多久呢?不多一会儿,对未来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脸被江风吹得通红,清鼻涕流了一嘴,我拒绝母亲的呼唤,坚持留在甲板上,因为我听见一位年长的船员说,长江大桥快要到了。“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毛主席的题词又让我兴奋起来。自从这座雄伟壮丽的据说集中国人民智慧于大全的长江大桥在南京建造好了之后,我们全家人曾在上面自豪地走过几遭。现在,我想领略一下从世界闻名的长江大桥下面钻过去的滋味。
近了,近了!一条巨龙横空出世,飞跨奔腾的长江,气势磅礴。龙的脊梁上面,各种车辆如甲虫一样来来往往;龙的腹部里面,一列火车自北向南呼啸而来;现在,我,就要在我乘坐的这条水蛇的引导下,钻巨龙的肚皮了。我尽量瞪大了眼睛,仰起了头,看巨龙在沉重的负荷之下如何喘息。“咣当咣当咣当……”,我似乎看见巨龙在微微颤抖着。它的每钉每铆每寸钢铁每根支撑,都在负荷的呼啸声中微微颤抖着!我原本希望看见它坚强的。我没有想到,它也会脆弱。一阵悲哀莫名的袭来,向来倔强并且有泪不轻弹的我,刹那间泪流满面。泪眼朦胧中,我默默地向巨龙告别,向古城告别,向我十四年的城市生活,告别了。
古城和巨龙淡出视野许久许久,我低落着情绪回到船舱。母亲搂着小弟,心疼地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内疚。我的心“别”地跳了一下,复归平静。
船上的日子开始了。方寸之地,包家人的面前,我只能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扮演一个双亲所希望的小淑女。
母亲的面前放着一大包东西。我好奇地打开一看,是一大堆的火柴棍子。
母亲单位的叔叔阿姨们想的真周全,生怕我们去了农村以后不会钻木取火,开后门弄出炸药包一样大小的散装火柴,送给了我的母亲。
时间在船上单调而无聊地滴嗒着,我乖乖地,带领两个弟弟,开始精雕细琢对付起这堆横七竖八的火柴来。黑头和黑头看齐,十根十根数好,再将十个小垛子归拢一起,共计100根,用橡皮筋扎仔细了,放在一边——我后来的耐性,也许就是从这堆火柴棍子开始,给培养出来的罢?
母亲单位的叔叔阿姨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千方百计搞到手的这堆足够我们使用几年的火柴,不仅馋了别人的眼珠儿,更苦了我们的眼珠儿。到了农村之后,我和弟弟们到处把眼睛巡睃地面寻那火柴盒的皮儿,寻到了,欢天喜地捡起来,全然不顾别人的白眼儿和诧异的眼神——没有这宝贵的火柴皮儿,划不出火来,再宝贵的火柴棍子也是一钱不值。
包家大人终于发现了我们的手工活儿,眼珠子瞪的,恨不能将眼球化成第三只手,抢将几捆火柴棍子过去。母亲大人也发现了,立即慷慨地,无条件地,将我姐弟仨辛辛苦苦捆扎好的火柴,笑嘻嘻地拱手送了出去。好不容易有的一点成就感,全部付之东流,我的面前,依旧是堆的小山一样的乱七八糟的火柴棍儿。气的我呀,非常优雅地站起来,拿捏起病西施的姿态对母亲说了一声头晕,就钻出船舱,跺着船板发泄我的闷气去了。
跺着跺着,一阵非常好闻的香喷喷甜滋滋的气味从拖轮的驾驶舱那里飘了过来。我们安身立命的木船,恰巧紧挨着驾驶舱,我三步两步窜了过去。一看,那个馋哪,一锅热腾腾黄澄澄的红薯,正捧在年轻船员的手中。口水呼啦一下就毫不客气地从舌头根部汹涌出来。
唉——一个好女孩儿可是不应该觊觎别人的红薯呀,我回过神强行咽下涎水正欲一个转身,年轻的船员看见了:小姑娘,冷罢?进来烤烤火!
比之船舱里面冷飕飕的空气冷冰冰的面孔,我的确更钟情小小驾驶舱里面红红的炉火。我再也顾不得双亲的警告了。怕什么?所谓的家就在几步之遥,莫说船员们个个慈眉善目的了,即便是贼人,岸在千里之外,还怕拐了我不成?一头钻了进去。几分钟之后,手暖身暖,心,更是随着他们亲切的家常话儿而暖乎乎起来。他们是知道我们从哪儿来并且将要到哪儿去的,但是我不知道。他们也不说破,对我讲述他们随船走南闯北的所见所闻,说的我乐嘎嘎地笑,脸,也跟着红润起来。年轻的船员看看我,突然叹了一声:造孽呀,这么小的孩子。年长的船员赶紧岔了:小姑娘,饿了吧,你们城里人喜欢吃山芋吗?吃一个罢?
不不不!我连忙摆手。我记起双亲的谆谆教诲。一个女孩子跟陌生人聊天,已经犯了忌讳了,若再随便吃别人的东西,激起父亲的怒气来,不揭了我的一层皮儿?父亲这两日脾气不好,还是少惹为妙。况且时间也呆的长了点儿,怕双亲着急,我告辞了。
等等!年轻船员喊道。我迷茫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见他极迅速地将手伸进了锅子,抓出几只烫手的红薯,用碗盛了,塞进我的手里。
我不敢拿。
吃吧吃吧小姑娘,不值钱的,我们这里多着呢。年轻的船员指了指船舱的一角。我一看果然。到底还是禁不住这红薯的诱惑呀,还有船员们的热心肠,我忐忑不安地捧着一大碗热乎乎的红薯,回到船舱。
父亲果然暴跳如雷。这小丫头,偷懒不做事情跑了出去,转眼,就骗了这么多红薯回来,这还了得。那可是人家的口粮啊,嗯?!送回去!
母亲拦住了。不好罢,会被别人误会的。这样吧,红薯留下,趁热吃了,再让她满满地送碗大米回去?
当时白花花的大米,也是极金贵的,船员们见了欢喜非常。下一餐,又熬了稠稠的红薯米粥送了过来。这样你来我往,在船上的几日,我们竟然有热腾腾的米粥吃了。包家见了,如法炮制,也换来了船员们精心熬制的红薯米粥。
船进了运河,在一个船闸前停了下来。年轻的船员告诉我说,运河蓄水有落差,闸口要一个个地放。我纳闷干嘛好端端的河上面要设这些关卡让船走的不痛快。我感觉这闸口像一巨大的笼子,把许多船只关在里面,然后慢腾腾地升水降水,折腾完了,才放我们走这叫做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年轻船员一见跟小姑娘说这些有点对牛弹琴纠缠不清,赶紧溜之大吉,跳另一条船上和人拉呱去了。
关在船闸里面的时间很漫长,许多人都跑出船舱来,相互打起了招呼。突然,岸上一声尖锐的女音扎进了耳鼓:谢老师——!父亲一愣。女声更加热情地喊起来了:谢老师,是我呀!父亲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终于,父亲还是向她挥起了手,大声问候起来。原来,她是父亲的同事,这里是她的下放之处。文化大革命中,人人得紧跟形势投身运动,她参加了造反派红总,父亲则参加了保皇派八二七。平日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父亲恨极了此女见风使舵墙头草两边倒的龌龊伎俩。今天,蓦然他乡遇故知,相同的命运,倒使他们摒弃前嫌,相互亲热起来。
船闸打开了。女教师便跑便喊:今后路过这里的话,一定来看看我们啊!
一定,一定!父亲摆着手。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烁泪光一点点。
也不知航行到了哪儿,船突然靠了岸。船员和大人们下船,我也小尾巴一样跟在父亲后面,上了岸。原来,在冬天的枯水季节里,这一段水路河浅船只过不去需要拉纤。男子们,在年长船员的率领下,背起长长的纤绳,呼着号子,“嗨嗬嗨嗬”拉起了船。拉纤的场面有点像列宾的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不过此刻在河滩上背纤的,是一群鼻梁上架着眼镜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船,非常缓慢地行着。我好奇地抓起父亲背着的纤绳,想分担一点父亲肩上的分量,粗糙的麻绳立即拉痛了手,火辣辣地,痛到了心里。我停下脚步眯起了眼睛——
夕阳下,细若游丝的纤绳,灰暗如墨的背影,河岸两排杨树钻天,天空一抹云霞蒸腾。西沉的斜阳奉献它最后的余辉,给这群弯着腰,躬着脊梁,哆嗦着两腿,一步一步努力向前,渐行渐远的背影打上了一圈圈朦胧的、虚化的、昏黄的光晕……
船只进入了洪泽湖。我没有料到,中国地图上只有小指甲盖大小的洪泽湖竟然这么地浩瀚无边,天水一色;而湖水,又是这么地碧波荡漾,清澈温柔。岸,根本就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只一叶扁舟,在天边,和着白云,吱呀呀,飘荡。
唯一让我遗憾的,是湖中心没有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里面描述的,供新四军指导员郭建光带领伤员们躲藏的密密麻麻的芦苇荡。
我贪婪地看着这人间美景,心想:我们会不会在这儿停下来呢?在这里扎根,可以每天来湖边,看日升日落、看渔舟唱晚,看水鸟捕食,看鱼鹰飞翔……这不是小资情调么,这不是“私”字一闪念么。哎呀该死,赶紧斗私批修,自我批判。批判也没用,小拖轮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船只在湖心静悄悄地航行,人,也在静悄悄中想着心思。突然间,慈祥如母亲的洪泽湖掀起了波浪。站在甲板上,天在摇晃水在摇晃。躲进船舱里,人在摇晃物在摇晃。最后,我的五脏六腑,也统统地跟着剧烈摇晃起来。年长的船员教我们这样,教我们那样,全不管用。我晕船了,吐的天昏地暗,吐的四肢酥软,吐的脸儿煞白。
没想到旅程中会出现这种意外,双亲也在劫难逃。
年长的船员送来了药。我服了药,迷迷登登昏昏沉沉。天使一般魔鬼一样的洪泽湖在我的迷登中,一去不回头。
年轻的船员又在熬红薯米粥了,我和弟弟们围在他身边——两个弟弟早已在我老二的光辉榜样下,和船员们混的滚瓜烂熟。年轻的船员心不在焉地削着红薯皮儿,和我们说话。忽然,锋利的刀刃割破了他的手指,鲜血一下涌了出来,滴嗒滴嗒落在船板上。我吓坏了,飞一般跑回船舱,向母亲讨来纱布和红药水。包扎好伤口,年轻船员默默地看了看我,不再说话。年长的船员蹲在一角看着炉火,吧哒吧哒吸着手中长长的烟袋,也不说话。我不知道他们这是怎么了。短短的三天,我已经悄悄地喜欢上了这水,这船,这船上和善的人们,还有这水上漂泊的日子。我希望这航程永远不要结束,就这样随波而去,流浪,流浪,流浪到天涯,流浪到海角,流浪到天荒,流浪到地老……
喝完米粥不久,“咕咚”一声,船靠岸了。一个领队模样的男人跳到一口箱子上宣布:这里是……
泗洪县,我将要扎根一辈子的地方,我的第二故乡,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