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为何物？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可“人活一口气”则世人皆知，气绝必然身亡。圣人能宰相肚里撑船，但凡夫俗子则常为鸡毛蒜皮之事耿耿于怀，难释重负，以致酿成了世间杯杯苦酒。不信请看——

憨         二
赵民强

1、门外警车

在农村，步入腊月，寒气虽依袭袭逼人，可家家户户办置年货，忙于过年的气氛却是日渐厚浓。年的脚步正在向人间匆匆走来……
按照习俗：“二十八，贴单（儿）单（儿）”（指贴春联）。这天每家每户都会把春联和画有猛将或猛兽的门画贴上，这也预示着主人将要过年了，猛将或猛兽将要守护着主人来年平安吉祥，同时也警示所有前来讨要东西或讨债的人见而止步。
可今年到了腊月二十九，憨二家还是没有贴。
冬天天冷，庄稼人早上没事都不起床，在暖暖和和的被窝里抱着老婆睡大懒觉。二十九上午直到十点多钟，憨二家那道街上的“饭场”好像才刚刚开始。说起农村的“饭场”，可不像城市里的“酒席”。那是农村庄稼汉们农闲时节。每到吃饭时，一个人在家吃着没劲，就端着饭碗跑到大街上，三人一群，五人一堆，或坐在街旁的大石头或土堆上；或在家门口的粪堆上甚至谁家的茅坑墙边。你一言我一语，谈东家媳妇长，拉西家婆姨短；今天张三说李四家马儿下了个驹，明日郑六会说王五家的大姑娘硬生生和一个城里老板跑了，还说是去当什么“二奶奶”呢！能说的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早忘了自己是在美国拉选票搞竞选当总统，还是在自家的粪堆上吃饭，手中碗还真就当成了话筒子拿着。不能说不想说不会说的，干脆就圪蹴在一旁，边听别人说，边低头往嘴里不停地扒拉着混在一个碗里的饭菜，等嘴里满了，“咕咚”一下咽到肚里，像蛇吃蛤蟆，囫囵吞。个别会唱几句洋腔的，吃饱后便要仰脸朝天放肆地打三个饱嗝，在返回家途中还会用筷子敲着碗用尽吃奶力气，唱几句找不着调儿，更配不上乐器的信天游——
“哎——啊啦啊啦啊啦——嘿！妹妹你坐船头啦啊啦……哥哥抱妹你上花轿哟啦喂……”
饭场谈兴正浓时，突然一阵汽车的噪声压过了大家谈论的声音。
“嘎——吱——”，一辆白色的小包车停在了憨二家的门前。
农村的人爱凑热闹，哗啦一下都涌到了憨二家的门口。
这时，其中一个可能是上了初中的小男孩端着饭碗看着车身上的字念道：
“P——O——L——i——C——E”！
没学过英语，更不用说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的文盲，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车。但他们知道车顶上会发出刺耳怪叫且见的最多的多是“警车”。
正在大家对着车儿指指戳戳时，车上下来了穿着警服的二男一女，径直向憨二家走去。
“憨二犯事啦？肯定是！要不快过年了警察来做啥呢？”
“听说憨二要找个老婆，是不是他个鬼孙欺骗或欺侮人家女方啦？”
“是啊！最近几天可都没见憨二的影儿，说不定已经被抓进去了！”
说起憨二，他真名叫胡来。憨二其实并不憨，只不过他年过四十仍没能娶上老婆，人自然也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缺水蔫了的花，整天半死不活的，像个扎住嘴的葫芦，耷拉着脑袋又像个木鱼似的，又因为他在家排行老二，时间长了人们就叫他“憨二”。
要说憨二至今娶不上媳妇，憨二的爹爹胡云老头子也是有责任的。据说，憨二25岁那年有媒人给憨二提亲，胡云为打肿脸充胖子，在自家的棉花棚上，将全家仅有的五六斤棉花夹在席子的糜缝中间，挡在棚边将棉花掩饰成爆满了棚的样子，以此来求得女方的好感。结果，此拙劣小计不胫而走，女方家知道后，对此自然十分不满以至有点恼火，婚事不成是自然的事。
憨二到了34岁时，终于娶上了一房老婆。且还为他带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娃儿。原来，这个老婆的前夫生病瘁死，再加上憨二老实巴脚是方圆几十里都出了名的，最主要是为了儿女将来的生计，最后决定嫁给憨二。憨二娶老婆的话题曾在街上的饭场讨论了颇有一阵子。曾有人对着憨二开玩笑说：“你个球人，真是憨人有憨福啊！别人生孩子都得自己播种收获，你倒好，一个种儿不播就收获了两个娃儿，还真省了不少球事哟！”
憨二娶老婆的第二年，适逢天下大旱，憨二家在河川，尚有一些庄稼收获。憨二媳妇家人多且又在坡岭上，没多久就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了。于是憨二媳妇想让公爹给娘家接济点粮食。可胡云是个老鳖一（死抠,小气鬼），说年旱收入少，硬是死活不肯给。结果憨二的媳妇一气之下，又嫁到了他乡。
自此，憨二再也没讨到过老婆。后来，憨二他娘对老头胡云的做法十分不满，时常在床头枕边叨唠絮骂胡云“死老头子，不知好歹”，憨二也因为前后两个媳妇全都因为父亲的所为而泡了汤，就四处指说父亲的不是。胡云也觉得自己对不住儿子，于是在憨二媳妇再嫁后的第二年，一气之下用绳子吊死在自家后院的一棵歪脖子大槐树上了。
大家依旧七嘴八舌地猜着、说着、谈论着……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个警察从憨二家出来，憨二的哥哥胡远满脸阴云密布，但似乎仍有几分感激之情，低头哈腰地将警察送上了车，方才转身掩门回家。

2、娘，你别走

且说憨二的爹爹死后，胡云的老婆也就是憨二他妈，一天叫来大儿子胡远和儿媳翠花说：“你弟弟胡来讨不上老婆，就让他跟着你们俩过活吧，反正他有的是力气，只要活着让他有吃的饭，死了有个埋尸骨的地方，你娘我和你死去的爹也就放心了。”胡远和翠花边听边难过边点着头。
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平淡地过着。
到了腊月，胡远和妻子商量说：咱家的猪仔也该出笼上市了，明天腊月20，乡里逢集。我明天还要去二舅家办点事，明天让二弟去集上把那些猪仔卖了，咱一家肥肥富富过个大年。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哥弟二人早已把猪仔装进了笼子里，让憨二用架子车拉上去赶集了。憨二也形同钦差大臣受了皇命一般诚慌诚恐，毕竟这一车猪儿关系着全家的新年哟！
年关的集市车如流水马如龙，人流如织，比平日里多了不知多少倍，拥挤的情形，吆五喝六的叫卖与讨价还价声，胜过了当年“车辚辚，马啸啸”的场面。憨二的卖猪生意远没有他在家想的那么顺当，问的人可真是不少，嘴皮也快磨干了，但真心买的人一个也没有。
直到天快黑时，才有几个痛快的买主将他的猪仔一哄买了个精光。憨二一算帐，总计一千零五十五块九毛六。
憨二小心地将卖猪的钱慎之又慎地用自己用了多年多载的小塑料袋包好，装入母亲亲手为自己缝制的贴身口袋中，像打了极大胜仗返朝的将军一般得意。
冬日的太阳掉山掉的特别快。当憨二能听到村中的狗叫牛哞驴欢唱的时候，天将要黑透了。憨二想着穿过前面的小树林子就要到家了，这美美富富的一年就要来到了，甭提有多美滋了！
正当他走进小树林时，突然间，“嗖”、“嗖”、“嗖”三条黑影从黑暗中跳出，拦住了憨二的去路，只听那当头儿的低声怒喝道：
“把你内襟里卖猪的那一千多块钱拿出来，否则爷爷要了你的小命！”只听领头的一个人说。
“这帮人怎么知道我有钱，还是卖猪的一千多呢？”
没等憨二再多想些什么，随着一阵辟里叭啦的毒打，可怜的憨二还没迷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不省人事了。
等憨二摸爬着再度起来时，一掏内衣的口袋，早已钱去袋空了。他拖着疼痛的身体回到家中，满脸的血渍把母亲和哥嫂都吓了一跳。憨二没等大家问，自己便把当天的事情前后经过讲了个透。
且说憨二的母亲是年七十有六，本来就有心脏病，一听憨二如此这般一番诉说，那怒气不打一处来。顿足唾口大骂：“哪个瞎了眼的鬼孙子，这么没良心，你没看俺娘儿们还不够可怜吗？你们就……”
憨二他娘终于没有将话骂完，便气得一头裁倒在地上。兄弟二人赶忙把村东头的赤脚郎中白先生请来，可等白先生到憨二家里时，憨二他娘早已瞳孔大放，撒手人寰了。

3、憨二失踪了

憨二他娘死后，兄弟俩痛不欲生。但人死难以复生，俩人按照村里的风俗这次将母亲和父亲一块埋入了胡家的祖坟。
农村的风俗是如果谁家当年死了老人，当年就不能再贴春联了，以此示哀与孝。所以直至腊月二十九，憨二家依然没有和其他人家一样贴春联。
然而，对憨二的哥哥胡运来说，如今不是贴春联秋联的事。因为弟弟在把娘送入祖坟入土为安的第二天便不见了踪影。翠花也是心急如焚。本来往日里自己和胡运夫妻二人对待憨二并不浅薄。现在婆母刚死，憨二要是一出走，岂不让外人怀疑他们夫妻有抛弃与虐待憨二的嫌疑。但问题的关键是憨二不知去了何方到了何地？
事后，人们才知，那天来憨二家的三个警察正是来告诉胡运憨二的消息的：
就在憨二娘埋入黄土的第二天早上，在离村子不远的铁路上发生了一起人车相撞的自杀事故，司机看见一个人在火车经过的一瞬间跑到了车头前，结果此人被撞身亡。经过调查，工作人员在铁道旁边发现了憨二的身份证和一张沾满了血迹的烟盒纸，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行字：
哥嫂：
这次卖猪的事憨二对不住死去的娘，对不起哥嫂，我也恨自己太窝囊。爹娘都死了，我无妻无子，无牵无挂了，憨二也要去陪爹娘了。我本来想在公路上让汽车撞死，但如今年已将至，这样会让人家司机感到晦气，到头来说不定还得赔咱钱，我不想坑人家，所以我就想到了火车……
胡远看着弟弟的遗书，不禁放声大哭。他恨那三个抢了弟弟钱的歹徒，恨自己真憨了的弟弟，可这一切……
等到胡远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之后，其中的一个警察拿出了一个胡远很熟悉的塑料袋（那是弟弟常用的）郑重地递给了胡远，并说：“这是你弟弟卖猪的一千零五十五块九毛六，一分不少，你点点吧！歹徒是在集市上买了你弟弟的猪的仨人，所以知道你弟弟有钱，于是就起了歹心，如今仨歹徒已被绳之以法了！”
钱是回来了，可娘、弟弟……
胡远捧着失而复得的钱，愣愣地怔在那里，这年可咋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