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另一个人>> 我的父亲死了。他的血在我的身体里奔腾流动,我蹲在柳树下面就真的感觉到了,我也会死。我用了一年的时间迅速成长蓬勃衰老,然后我就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平静的,朋友们,我不是蔡童,他已经死了。 很多年后我去过一个村庄。路过一条穿过茂密丛林,从一棵老柳树下面慢慢淌过的河流。那时候我躺在河边,审视柳树下面越来越淡的弥雾。那里,生长着一个女人。她告诉我,柳树下面的房子里,住着我们家残留的两个人。她的头发已经半白,她的眼睛被泪水浸润的灼灼生辉,闪烁着无比的欣喜。她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你终于要回来。 于是我重新回忆很多年前的那场死亡。我站在另一个高度安静的看着,看着我躺在白布的床上,慢慢的,慢慢的浮出来。 一定有一些无法预知的事情。比如我的父亲,他娶了我的母亲,又弄出了我。在此之前,我对这些一无所知,正如他们自己也一无所知一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该如何共同走上一张床?我的祖母成功的解决了这个问题。她让我的母亲的脸变的像三月桃花一样鲜艳,让白色被单上的血像太阳一样灿烂,让我从另一个世界走到这里。她揪揪我的屁股,我就放声大哭起来。 我真该感谢这么一个女人。我试着从地上找出一些散落在尘埃深处的诗句来赞美她。我曾经把她们创造出来,又埋在无比肥沃的土里,他们一定长出了一些芽。我艰难的把他们挖出来,我要用手,把长在那里的罂粟花,连着根拔出来,让阳光看着他们,慢慢的腐烂。 可惜你看不到我用了多么恶毒的词语来赞美她。我的祖母,她对着天空嘤嘤的哭泣,她知道我终将会离开,这里的女人,这里的河流,这里的土地,这里的柳树,都不能留住我的脚步。她告诉我,十六岁的时候,你将离开。 这更像是一个恶毒的诅咒。我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他在我的脑袋里晃来晃去。我的祖母,她渴望有人赞美,希望我能一直留在这里,用那些恶毒的语句赞美她。她像一个骑着扫把的老巫婆一样时时刻刻的盯着我。我能感觉到我背后的眼睛,即使在睡着的时候,我的后背也如暴露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一样,无处可藏。 1985年,是一个里程碑一样的时间。那年的夏天,我每天都躺在柳树下面倾听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我闭着眼睛想象这样的生活是那么的无奈。我的祖母,她来到我身边,用眼睛紧紧的逼视着我,她说,你一直这样,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我现在知道,我只想去看看外面的山,外面的河。想看看我父亲从来没有见过的河对岸的风景。 那么我告诉你,十六岁的时候,你将离开,我不会让这发生。 我的祖母牙齿狠狠的咬在一起。我在她面前从容的整理好衣服,淌过面前的那条河流。回头望了望柳树以及柳树下面的房子(我已经看不到房子里的另外一个女人)。我的祖母,她把手撅成一个喇叭的形状。可是终于她什么都没有喊出来,只咳了大大的一口血。 1985年,注定是一个逃亡的年份。我用我的离开最后一次赞美了我的祖母。她亲眼目睹了这次赞美。 我的母亲,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她甚至忘记了我离开的时间以及离开时的容貌。我看的异常清楚,她忘记了,她日思夜想却终于还是忘记了。是有什么力量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她只是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你终于要回来。她的手和我的头发形成某种强烈的共振,我的头发发出激烈的沙沙声。也或者是多年的风雨将她的手磨成了一把锉刀,将她的脸雕刻成一种布满皱纹的姿态。 这是多么可怕的力量。我想。我在我母亲半睡半醒的时候询问她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可惜她都忘记了。她眯缝着眼睛看着坐在床边的我,模糊的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漂亮的姑娘。 我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她那时候并不知道漂亮是一个什么样的意义。每天照样的倔着屁股在田里插秧。一大片田里已经被我母亲插满了。她抬起头擦擦额头上的汗,心满意足的看着。太阳的余辉照在她脸上,照在她高挺的奶子上,我母亲真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她就这么看,四面八方的看,却看到我的祖母,和她的父亲,两个人蹲在一个不易被人发觉的地方。 我的祖母,就在那时候,和我母亲的父亲设计了一场阴谋。 你知道的,在我父亲死之前,他是一个公子。一个鼻子上挂着鼻涕,傻乎乎的公子。他每天在村子里摇摇晃晃的游荡,物色一些美丽的乳房和屁股。当然,他并不会对他们做些什么。他只是流着哈喇远远的看着,他不敢走近其中任何一个人。除了我母亲。 那时候我母亲还不是我母亲,她只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有高挺的乳房和漂亮的屁股。我父亲小心翼翼的蹭到她旁边,她并没有像别人一样立刻赶走他。我母亲还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姑娘。 我的祖母,她什么都看得到。她在给我父亲物色一个姑娘,然后让那个姑娘再弄出我来。我又想赞美我的祖母了,她时刻都在为我着想。 于是,她终于和我母亲的父亲设计了那场阴谋。她在进洞房的时候哭闹的整个村子像着了火一样动荡不安。可是她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都不记得,她的眼睛里只有重新看到我时的喜悦与兴奋。我没办法告诉她,我已经死了。 那该是一次多么安静而又华丽的死亡呢?我像冲破牢笼的鸟儿一样在河岸上欢呼奔跑。那些花儿,那些鸟儿,那阻挡在我面前的山,都在往后退,我看到了更广阔的蓝天,和天上的几多云彩。 可是我真的就那么死了。在那样兴奋的状态下,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突然的沉寂了下来。你可以听到那些咕噜咕噜的声音么?它们从我身体里面冲出来,又魔鬼一样摧残着我。我从天黑走到天亮,想寻找一些可以制止那些声音的东西。我再也没有力气去看一看外面的风景。我的父亲他的血开始在我身体里发挥作用。他死了,我也会死。我看到了我在某个地方,撅着屁股插秧,偶尔抬头和周围的人讲一些黄色的段子。我的脸上或许还洋溢着笑容。我再也不去动那些埋藏在任何地方的诗句,生活过的安静平实一无波澜。 可是,你知道的,我不是蔡童,他已经死了。我只是做为我自己,又一次回到那个村庄,去看看那棵柳树,和我的母亲。
2<<习惯>> 我准备把桌子上的杯子递到马方方的手里。 每天晚上的这个时刻,马方方都准时的把眼睛从电视屏幕上挪开。第一次的时候,她用她纤细优雅的手指指桌子,说,“把水递给我。”当时,我正好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就顺手把杯子给她。 以后的每天晚上的这个时间,马方方都会指指桌子,只是,她竟然没有再说话。开始,她不说话的时候,我并没有立刻把杯子给她。我在等她张开嘴,然后说,“把水递给我”,或者说些别的什么。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我摇摇头,继续坐在桌子旁边。 之前,我在看窗户外面的一棵桂花树。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可以看见桂花树像别的树一样,有树枝,有叶子。桂花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但是,你知道的,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我就看到了。 马方方说,“干吗呢?怎么不把杯子给我。” 我耸耸肩膀,抬头看了看她,眼睛睁的圆圆的,表示我并没有听到她要我递水给她。 “装什么装什么呢你?装傻是吧?”她有些不耐烦的说。 “快递给我,渴死了都。”马方方又把眼睛移向了电视。 我正好又没什么事情要做,桂花树不过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而已,多看一眼少看一眼也没什么特别的关系。我就顺手把杯子给了她。 以后,这似乎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马方方把眼睛挪开,用手指指桌子,我就顺手把杯子给了她。 现在,我正准备这样做,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这么做着。可是,我忽然发现有一些事情原本是不该这样做的,或者说,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 我说,“我们为什么不换一种方式呢?” 马方方显然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她只是很诧异的盯着我,问,“你说什么呢?” “对,就是这样,你可以不用一直盯着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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