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等到了去北京签证的时候。
2006年6月14日中午,我提前来到美国大使馆门口熟悉情况,明天大清早,我就要签证了。我是公派留学,被拒签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没有先例,所以心中还是忐忑不安。
我无心贪恋美国的富贵,只想“师夷长技”,早日学成回国。但美国在国际事务中实行的是“有罪推论”,即在既不能认定有罪、也不能认定无罪的情况下,总是先假定嫌疑人有罪,只有在有充分证据证明其无罪的情况下,嫌疑人才是无辜的;相反,“无罪推论”的作法是犯罪嫌疑人在被定罪之前总被认定是无罪的,所以嫌疑人只要没干亏心事,可以心安理得,高枕无忧,不必为自己的清白奔波。
美国人的这种逻辑就要运用到我身上了,根据“有罪推论”,我面前的签证官可以认定我“有移民倾向”,他有权要求我提供证据,证明自己没有移民倾向,不然我就拿不到签证。
现在是正午,天上烈日炎炎,大使馆门口支着十来把大阳伞。大阳伞的主人都是签证代理服务人员,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都是满脸堆笑,热情得让你难受。他们都是本地的下岗失业人员,或者根本就无业,准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古训启发了他们,他们都来这里混生计了。大阳伞下人头攒动,他们都是来寻求服务的。我的资料都准备妥当了,所以心里自然踏实。但我生性谨慎,所以还是决定请一位代理人员检查一下我的资料,这种咨询应该花不了几个钱。
我凑了过去,一个自称“马姐”的中年女人把我从人群的外围拉进了人群,问我的资料准备好了没有。递过来的名片上赫然写着“马姐”两个大字,还有各种业务的介绍。我请“马姐”看看我表格上的照片,一种国内永远用不着的50毫米乘50毫米的正方形照片。“马姐”说没问题,我就放心了。这张照片是我离家时临时拍的,照相馆的人没拍过这种照片,我心里更没底。“马姐”是吃这碗饭的,她说行肯定错不了。我还在为照片感到庆幸,“马姐”已经看完了我的各种资料,包括DS-156表,DS-157表,DS-158表,还有那份让我心力交瘁的DS-2019表。“马姐”真够细心的,她告诉我DS-156表中文版上我的姓名要写“中文电码”,说着她已经麻利地翻开了那本皱巴巴的中文电码表,查到了我名字所对应的电码,让我写上,又帮我用胶水把照片加固了,然后收我五块钱,说是查“中文电码”的服务费,贴照片还收一元,说是免了。我感激“马姐”,也庆幸自己想到了让“马姐”检查,如果让签证官发现少了“中文电码”,结果也许是前功尽弃。
材料准备妥当后,我在大使馆门口的私人旅馆住下了。私人旅馆是“马姐”的朋友开的,“马姐”家已经住满了来签证的人,她把我推荐给朋友,既帮了我,又讨好了朋友,算是一举两得。
私人旅馆的条件简陋得近乎寒碜,一张晃晃悠悠的钢丝床,上面的褥子准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买的,公用的厕所兼浴室只有一平方米左右,房间里最好的设备是一台并不清晰、只能收三五套节目的小电视,一次性的牙刷、梳子还有电话机当然是没有的。就凭这样的条件,房东收我一天150块钱!我只好将就了,现在是体现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时候了。明天上午七点二十分,我就得在使馆门口排队签证。
附近不是没有条件好的宾馆,但这里是使馆区,聚集着两百多个国家的使馆,所以住宿贵得出奇。我去了不远处的建国饭店,住一晚900元,外加15%的不知名的费用,我退了出来;又去了旁边的京伦饭店,住一晚1200元。确实太贵了。我忿忿然为丢了斯文和脸面而不平;但转念一想,这里是使馆区,是洋人出没的地方,不赚他们的钱赚谁的!洋人收入高,不能让他们享受低消费!我的委屈算是为公平和正义做出点牺牲吧。这样一想,心里很快就坦然了。
第二天七点刚过,我早早地来到美国大使馆门口,这里已经聚集了近百号人,大阳伞们也早早地来了。“马姐”还是在老地方撑着大伞,见了我她会心地笑了笑,我想这是一种鼓励吧:她是叫我不要紧张,沉着应对。
七点二十分的时候,门口的武警开始叫名字了,是按预约时间的先后报名字。武警的普通话并不标准,所以我生怕听漏了名字而误了入场。
终于叫到我了,我拎着透明的塑料文件夹来到武警跟前。武警认真地查验护照,——在这里,护照已经是一种证件了,它不再是包里的一份文件。查验无误后,我大步地从武警身边向使馆大院走去,看看身后那些翘首等待的人群,我分明觉得自己已经是胜利者了。
美国大使馆门前是最热闹的,因为只有去美国才要求预约之后面签。其他国家的使馆门前除了值勤的武警,很少有人出进。这也难怪,美国是富国,对于比自己穷的国家防范较多,生怕人家赖在它那里不肯回来;另一方面,美国人也是被恐怖份子吓怕了,签证官们也许真有相面术,能把恐怖份子拒于国门之外。
美国大使馆是一个绿树掩映下的美丽的小洋楼,马路的一边被铁栅栏围成两条大约一百米长的狭窄的通道,签证的人从一条狭窄的通道走进去,然后不管是否拿到签证都得从另一条狭窄的通道走出来。签证的人沿着狭窄的通道逶迤而行,走向使馆。
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我一定会有好运气,一定会拿到签证。行进的人流走到美国大使馆的台阶下止步了,在这里值勤的武警还得查验一次护照,看来本拉登的追随者是插翅也飞不进来的。大家就在这里排队等着进入使馆。
使馆的门开了,每次放七八个人进门。我紧走几步,门内的工作人员在我进去后把门关上了。进门后,又是排队,人群依次提交签证费的收据。美国国务院规定,申请签证得交830元人民币,我已经在指定的银行交了签证费,可以顺利地进入下一轮排队:排队进行安全检查,看是否携带了违禁物品。所有随身携带的物品必须经过X射线检查,人还得从装有安检设备的通道进入签证大厅。手机,呼机,相机,还有钥匙,早被告知不能带入,这次检查算是例行查验吧。
进了签证大厅,没完没了的排队和等待还得继续,想顺利地拿到签证可没那么简单。我先去最里头排队,走近了我才看清是提交申请材料,包括各种表格、护照、国外的邀请信等等。受理材料的是12和13号窗口。学了二十多年的英语,受了二十多年西方文化的熏陶,我对数字13早有一种本能的不悦,于是我横跨一步,来到12号窗口提交材料,我不想让好运气被这个倒霉的数字破坏了。
交完材料,我领到了一张浅绿色的纸牌。环顾左右,我发现大家手里的纸牌颜色各不相同。悄声地交头接耳之后,我知道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申请事由,分为因公、因私、商务等等。美国人可想得真周到啊。签证大厅被铁链围出两个大的方阵来,拿到纸牌后我被带到一个方阵继续排队:持不同颜色纸牌的人站在不同的队列中。方阵的队列越来越多,因为交完材料的人不断地加入到我们中间,所以方阵越来越拥挤了。
方阵开始往前移动了,原来我们排在这里是等着留下双手的指纹。留指纹的地方是8号窗口,里面坐着一个漂亮的黑人姑娘,看到黑美人我想起了不知在哪里听说过的黑牡丹。我对黑人向来没有什么好感,但眼前的黑人姑娘分明是一支黑牡丹。黑牡丹用生硬的中国话提示大家先伸左手留指纹,再伸右手留指纹。
留指纹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时间像是凝固了,我只好耐心地等待,还不能大声地说话,那些臂膀上佩带美国国旗、操一口大舌头北京话的中国工作人员来回地走动,不停地要求大家保持安静。不知等了多久,终于轮到我留指纹了。谢天谢地,又过了一道程序。
这时,侧面的6号窗口终于打开了。远远地往窗内看,里面是一位漂亮的白人小姐,比黑牡丹还漂亮许多。签证大厅的气氛非常沉闷、压抑,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两位美人似乎给这该死的沉闷掺入了不少生机。我不知她姓什么,也不知她叫什么,但我有了一个现成的名字送给她:白牡丹。
留完指纹后,我们开始在铁链围出来的另一个方阵中排队。又是没完没了的等待。只有被叫到名字,才能去白牡丹的窗口接受问话。
我距6号窗口不远,可以清楚地听到白牡丹向申请者提出各种问题,来签证的人必须证明自己的签证申请是正当的,不违反美国的移民法,不然就成了“有罪推论”的牺牲者。因此,每个人都必须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回答,出示对自己最有利的证据。对于知识分子模样的人,白牡丹用纯正的美国英语提问;对农民和市民模样的人,她改用蹩脚的中国话提问。
不多久,白牡丹已经拒签四人了,每次她都以“根据美国的移民法,我们不能给予您签证,很抱歉”来把那些失望透顶的倒霉蛋打发走。轮到站我前面的那位老太太了,她的身高只有一米四左右,典型的袖珍老太太。我一直与她低声地攀谈着,她说女儿八十年代就去了美国,已经拿到绿卡了,她这次去也是不打算回来的。看到前几个倒霉蛋的遭遇,我真为她担心,说不准她就去不成。老人是有备而来的,带了一大堆的资料,说是女儿交代过了,问什么问题就找什么资料。没过几分钟,我又听到了“根据美国的移民法”这句已让我十分害怕的判决词。老太太垂头丧气地走了。
下一个是我了,天啦,我决不能让她给拒签。我忐忑不安在来到窗口,问候了之后,白牡丹用动听的英语直截了当地问我:
“你为什么去美国?”
我告诉她是公派留学,她又问我学什么。我告诉她学linguistics(语言学),白牡丹准是对linguistics不熟悉,问我linguistics是什么学科。这时,我找到了自信,你问我什么是语言学,好吧,容本博士慢慢禀来,没说上几句白牡丹已经被我非常专业的回答弄迷糊了,她转而问我:
“你带了简历吗?”
天啦,她怎么会想起要简历呢,我说没带。这时候用否定句回答是要命的,但我很快镇静下来,我问她:
“你的电脑可以上网吗?湘潭大学的网页上有我的许多资料?”
她说可以上网,问了网址,她开始浏览湘大的网页了,但是网速太慢,她放弃了。精明的白牡丹又换了话题:
“你出版了哪些著作?说给我听听。”
我如数家珍似地把我这几年出版的几本专著说给她听,包括出版社和出版时间,说完之后,我还告诉她我发表了四十多篇科研论文。白牡丹似乎不相信,伸出四个指头反问我,我向她证实正是四十多篇。我心里确实有点得意:白牡丹,我让你刮目相看了吧。不过,你白牡丹终归是外行,就算你刮目相看也算不了什么,我只要你给我签证就行。我正想着,白牡丹又问话了:
“材料上说你结婚了,你带户口本了吗?”
我又用了否定句。天啦,她说的下一句会不会是“根据美国的移民法”?!我有点慌了。我要冷静下来,一定要冷静下来,只有冷静才能胜利!我说没带户口本,但我带来了全家人的照片。白牡丹开始看照片了。看完之后,白牡丹又转换了话题,但似乎是明知故问;
“你去美国谁给你提供经济来源?”
这个好回答,我告诉她是中国政府给我提供一切开支,而且我自己还有存款证明,我赶快提交了相关的资料。
我占用的时间够长了,我估计白牡丹快要“宣判”了,但我心里对“宣判”的结果没有一点把握。不行,我不能被她拒签。我终于急中生智,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我的工作单位是全国重点大学,我是那里最年轻的教授,我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博士,我的工资高,学生很喜欢我,领导也很重视我,我本人也是小领导,我非常满意现在的工作……还有,我的妻子很漂亮,女儿很可爱,我去美国会很想她们的,等等,等等。我说这些话,是想说明我在国内有很多牵挂,决不会赖在美国不回来的。我觉得自己很激动了,但白牡丹耐心地听着,嘿,只要你肯听,我就有希望。果然,白牡丹对我的回答越来越感兴趣,她问我:
“你妻子和女儿会去美国吗?”
我毫不迟疑地告诉她,妻子和小孩不会去,也不会去探亲,白牡丹又问:
“为什么?”
这时,我知道我的希望更大了,我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如果妻子去美国,我们现在的工作会被别人取代,我们对现在的工作非常满意,不想失去现在的工作。”
这种回答多么得体呀!我为自己的急中生智非常得意。我在察言观色,等待着白牡丹的进一步反应,我想现在她说出“根据美国的移民法”这句话的可能性减小了。白牡丹看了我一眼,说:
“好吧,没问题了。”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结论,我似乎难以相信,反问了她一句:
“你同意给我签证了?”
她微笑着点头了。美丽的脸蛋一旦带上迷人的微笑,自然是双倍地摄人魂魄,她更像一枝盛开的白牡丹了。
我的心情一放松,幽默感也上来了,我端详着她,笑着说:
“你真漂亮。”
我想我的话并不唐突,在西方社会,夸奖女人长得漂亮永远不是多余的。果然,她耸了耸肩,说了声:
“谢谢。”
我转身离开8号窗口去1号窗口排队,等着取回贴了签证标记的护照。就在这时,我发现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我:他们都知道我胜利了,而且肯定也知道我的胜利来之不易。我的嗓门本来就大,关键时刻一激动,不吸引所有的眼球才怪呢。
管他呢,反正我胜利了,让他们羡慕去吧!
2005-6-18于燕山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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