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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儿,我生日那天你莫回来,我晓得你工作忙,回来要花钱!”母亲听说冬月初一她80岁生日那天我要回去,便主动打电话来招呼。几十年来,母亲一直叫我“幺儿”。每当听到母亲这一声亲昵的呼唤,我就情不自禁,浑身一热,鼻子一酸,眼里不能自已地溢出泪来,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母亲为哺育我们四十多年来清灯自守拼死累活的情景。
全民吃食堂那些日子,母亲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日夜操劳。那时,父亲远在百余里外的梅子学校教书,少有精力顾及家里。母亲不仅要操持家务,而且要为一家大小填饱肚子劳神费力。伙食团每人一天二两毛粮,还要被打饭的克扣一些,落到人头上就只有大半碗清淡的稀粥。母亲往往不吃不喝,将她那份匀给我们几姊妹充饥。尽管这样,我仍然难解饥馋,时常哭哭啼啼缠着母亲的腿喊饿。母亲声音哽咽,流着泪哐道:“幺儿乖,幺儿听话,娘去挖蕨根来做根粑!”昱日凌晨,母亲就背着背篼,扛着锄头上路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见她汗流浃背地背着满背蕨根回来。放下背篼,来不及喘息,又开始忙着制作根粑。因为食堂禁止农舍冒烟,要是哪家房屋冒烟,就会遭遇十分凄惨的处罚,所以母亲哪怕再疲惫,也要不等天亮把根粑做出来。母亲做根粑的时候,我们时不时兴奋得没有睡意,饥肠轱辘地在旁边静静地守着。好几次,我看到母亲刚把根粑做好,天就亮了。幼小的我,只知母亲做的根粑好吃,全然不知母亲为采挖蕨根所付出的艰辛。后来才得知,闹饥荒那些年间,老家附近山里的蕨根被挖光了,为了不让我们几姊妹饿死,母亲经常夜半出发,步行到六七十里以外的茶林盖甚至湖北咸丰的活龙坪去挖蕨根,晚上十一二点才回来,还要赶在天亮前把根粑做好。我时常想,要是现在的人,单是一天步行百余里都够呛,而食不裹腹的母亲却能承受那么大的劳动强度,真是不可思义!我曾惊奇地问过母亲,母亲说:“人到无处指啊!”母亲回忆起那段生活就心有余悸:“当时到处都在饿死人,娘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把你们几姊妹拖出来!”
时过景迁,我家的生活也日渐好转。其时,父亲已调到离家较近的黑溪小学教书。母亲虽然既要在生产队挣工分,又要料理家务,依然十分辛苦,但有父亲按月可观的薪水贴补家用,不再为一家人的衣食油盐钱犯愁,因而母亲比先前轻松了许多。
可是好景不长。正当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时候,父亲却突然撒手人间,一付沉重的担子又落在了母亲一人的肩上。那年头生产队靠挣工分过日子。一个正劳动力一天从早干到晚只有10分,折合人民币一角多钱。母亲一个妇道人家,就更惨了,拼足底气,一天也只有七八分钱的回报。好在母亲身板硬朗,勤劳能干,持家有方,里里外外堪称一把好手。生产队做包工,母亲一天要承包两三个正劳力做的活,白天浑汗如雨,晚上披星戴月,这样一天能挣得几倍的报酬。年终决算时,我家不仅不得成“补钱户”,还要从生产队领回几十块现金哩。但是,要解决六口之家的温饱,光靠生产队这点收入,无异于杯水车薪。为此,母亲煞费苦心。粮食不够吃,她就苦心经营自留地,以红苕洋芋、瓜果疏菜来贴补,以致于无论赤日炎炎的夏天,还是寒风凛冽的冬日,亦或月黑风高的夜晚,只要有空闲,母亲都是在自留地里辛勤耕耘;没有油盐钱,母亲就喂猪卖,每年喂猪要收入百多块钱;我们上学的书学费,全靠母亲饲养鸡鸭下蛋卖钱。生产队出工,母亲一天也不缺席,家里喂猪弄饭,缝补浆洗等事务一律晚上做。我们不忍母亲这样日夜过度劳累,便主动为母亲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于是,照牛打草,砍柴捡粪便成了我们每天上学前和放学后的必要劳动。每天清晨起床,我们捡的捡粪、割的割草、砍的砍柴。早饭后,才到二十里以外的九龙小学读书。下午放学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家,草草吃过午饭又上坡。那些年时兴“穷光荣”,越穷的人,政府的救济就越丰厚,所以人们多以衣着褴褛显示“穷”为时尚。可母亲却不愿守穷,素来讲究整洁。即使是在经济最困难的年岁,母亲也要想方设法给我们几姊妹夏天冬天从头到脚彻底地“武装”一番。生产队的人见我们经常衣着整洁,哪怕穿的是旧衣服,也是洗得干干净净的,无不夸赞母亲娴淑能干。
孩提时的我十分倔强,动辄使性子,每次虽然惹母亲生气,但她从不粗暴地打骂,都是轻言细语地耐心教诲。记得有一天,班主任老师催交书学费,我回家给母亲说:“明天要交书学费,老师说不交就不发书。”“要交好多?”母亲问。我说:“书费1块,学费1块3角”。母亲说:“幺儿,暂时没得,你明天去给老师说,后天赶场我把鸡蛋卖了就给他送去!”。第二天我犟着不去上学,母亲生气地扬起一根细竹条:“去不去,不去你今天吃得成笋子!”我被迫背着书包去上学。母亲生怕我堂学,送我到半路,返回时反复嘱咐:“幺儿,一定莫要堂学,要发狠读书,娘因为不识字,吃了不少亏!”母亲走了几米远,仍放心不下,又回过头来喊:“幺儿,莫堂学喔!”然而,这天我还是没去上学,就在学校下面河沟的一个山洞里玩了半天。下午放学回家,母亲迫不及待地问:“幺儿,老师啷个说!”我哄母亲:“老师叫明天一定拿去!”母亲信以为真,当天下午去借了几家,3角5角地凑齐了书学费。次日下午,老师来家访时问母亲;“你幺儿昨天啷个没去上学,是不是病了?”母亲一时语塞,脸刷地一下红了。这天晚上,母亲狠狠地数罗了我一顿:“娘辛辛苦苦送你读书,一心想你多识几个字,今后不受打磨,你才不争气,在路上堂学,还习起扯谎!”母亲越说越激动:“你抱着肚子想一想,娘再奈不何,鸡蛋都舍不得吃一个,积起卖了供你读书,你不展尽,对得起娘不?‘马儿看蹄爪,细娃看从小’,细娃家从小就要习个好德性,今后才有出息,像你这样扯谎聊皮的啷个要得耶!”母亲还比长比短地说了很多。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堂过学,并发狠一定要用功读书。
也许是饥饿留下的后遗症,儿时的我,身体一直不好。经常三病两痛,不是患感冒,就是肚子痛。为此,母亲费尽了心血。有天晚上,我从睡梦中醒来,突然肚子剧烈绞痛,痛得在地上打滚。母亲急得手足无措:“这半夜三更的啷个办啦!”母亲以为是吃嗝食了,舀了半碗咸菜水让我喝下去。几分钟过去了,仍然痛得厉害,母亲心疼地说:“幺儿,忍着点,娘去摘酸泡巅来给你冲水吃。”母亲出去不多一会,就摘了一把酸泡巅回来。也许是药不投方,一大碗酸泡水喝了,疼痛还是不见缓解。我的吼叫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他们都来为母亲想办法。母亲按他们提供的民间治肚痛的“土单方”,一一去找药来我吃,吃了好几种药,都没有好转。万般无奈之际,母亲只好去请本大队在县医院坐门诊才回家的王医生。他检查后吃惊地说:“蛔虫倒胆,要是再晚一点就危险了!”想起那次肚痛的经历,我就不寒而栗,要不是母亲,恐怕真的没命了。
而今,我虽然已过不惑之年,但是,昔日母亲背负蕨根,疲惫不堪地在山间小路上亦步亦趋的情景;母亲送我上学到半路,返回时几步一回头那企盼的眼神;月夜下母亲在菜园里忙碌的身影;病危时母亲守候床榻焦急的表情,时常像电影镜头一样在脑海里闪现。而每当此时,一股强烈的感激、爱戴、崇敬之情就会在我心灵深处涌动。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母亲的养育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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