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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痕

发表日期:2005年11月6日  出处:http://wxwsu.2000y.net  本页面已被访问

1

孩子,你真的长大了。

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像今天这样仔细看你的面容。你的模样像你父亲当年一样帅气,眼睛像你的母亲一样幽深,连致命的招数都在你手中幻化成行云流水,充满了诱惑。只是在你的脸上丝毫看不到了江南的清秀,多了几分大漠的冷傲。其实这些不是我想做的,可是我却做了。孩子,不要怨恨我。

我有过后悔么?可是能后悔么?我不能后悔。既然不能,我就要把这件事做好,这可是你的双亲最后的遗愿。孩子,你终究没有让我失望,你做到了,那么的水到渠成,潇洒自如。我二十年的心血在顷刻间有了应有的回报。

二十年啊,红颜成了枯骨,英雄白了须发,而我,只在等着你长大。

江南的夜有些苍茫,有些微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月光流水般倾泻在静谧的水面上,泛起迷晃破碎的银光。水畔的那家小酒寮,草棚下搭着四面透风的篱墙。在那个临窗的位子,我坐下来等你。窗外,时而雨,时而霞,时而风,时而月。窗下,杯中的梨花白甘醇而凛冽,陪伴我每一个等待的黄昏。二十年来,梨花白若能倾泻而出,是否可作一川逝水,老去我所有年华。

一直以来,我都怀着隐隐的渴望,渴望着有这么一天,你站在我的面前,将你冰冷的刀锋,轻盈地掠过我的颈项。坐在窗下,有冷冷的风掠过喉咙时,我就想象那是你的刀锋在游走。

转眼入夜。

转眼,你已经站在我面前,一袭白衣,长发猎猎迎空。那一刹那你像极了你的父亲。

夜幽清而空寂,月光明亮而干净,桃花散发着透明的香气。你朝我走来,刀声哗啷,惊飞了岸边栖息的鸥鸟,掀动翅膀拍打着这片静谧。

我已经听出了,是那把刀,二十多年前,响誉江湖的掩月刀。你的父亲曾经用这把刀惩恶扬善,锄暴安良,成就了和你们掩月山庄一样的名声。在割下你父亲的首级的时候我带走了那把刀,到你9岁的时候,我把它交给你。

是的,我要你成为一名刀客,而不是剑客。刀客都是冷漠的,我要的是你的冷漠。孩子,其实我并不愿意这样做,可是我必须要这样做,因为你背负了太多的东西,掩月山庄两百条人命,你的父亲,你的娘亲,还有,我。也是因为如此,我把你带到大漠边陲的一座白色的城,亲手把你托付给一户安分的人家。还是我,亲手教会了你绝世的武功,将血海深仇一点一滴融进你的生命里。

至今我依然记得那座白色的城,那是一座大漠边陲落寞的村落,左边是平缓的土丘,右边是连绵的沙丘。沙漠里的黄色和黄土的黄色多么不同啊,黄土的黄色虽然黯淡,可总给人些生命的希望,而沙砾的黄色,苍白而无生气,是被碾碎的生命,被遗弃的岁月。

那座城会在午后的阳光下发出白色的耀眼的光芒。墙体已经严重损坏,但是看不出任何坍塌的迹象,好像岁月长河里的石子,虽然经受着岁月的侵蚀,却不会破碎,直到变成砂,变成末,纷飞在无边的落寞里。

站在西北角高高城墙上面,可以眺望整个村落所在的一方土地,周围是无望的空旷与静寂。孩子,这二十年来,你肯定学会了寂寞了吧,你也一定变成我期望中的那种冷漠了吧。不然我怎么总看到在血色的残阳中,你孤独地走在白色的城的脚下,影子长长地拉在荒凉的大漠上,飞鸟疾掠而过,留下凄凉的划破长空的长鸣。

 

2

你忽然起势,招式来得好快,激越的刀气飘扬起水鸟洁白的羽毛,一霎时,如同漫天的大雪,在江南的桃花树下缤纷飘洒,而你凌空飞来的身影,就像你的父亲一样洒脱,干净,彻底,没有一点的拖沓。

我略略地眯起眼,看清渐渐逼近的你。我老了,老得几乎看不清你招式的来路,这些武功都是我教你的,却被你演化得如此神奇,孩子,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你一定都把痛刻在了心底。我想我真的老了,老得竟看不清你脸上的表情,我想肯定很冷漠。这是我二十年日日夜夜渴望的冷漠,而今天真的来了,我的心却有微颤的痛。

我能看见的,惟有你的刀锋,像一缕纤细而冰凉的月光,轻盈地掠过我的颈项。那一刻,鲜血喷涌,微感苍凉。

我仰起头,鸟儿们的翅膀映着冷淡的月光,映着桃花轻浅的淡白色。我觉得有些冷,冰凉的空气蛇一般浸进我的咽喉。我嗅到湿润的风中弥漫着淡淡的腥味,还有那一抹殷红的血色。一阵风起,桃花纷落,飘飘洒洒。我的颈骨碎得有点沉闷,甚至,无声无息。只有水面微浪均匀的呼吸声,让我想起家乡的那片松叶林。每逢山风吹过,总是俯仰出悠然的韵律。

那一年,我也二十岁,和你现在一样年轻。那一年,我开始走出家乡,开始行走江湖,在江湖上做着替人讨命的事情,混一个微薄的身世,过着冷漠的生活。不同的是,我的冷漠是因为我所做的事,而你的冷漠是我刻意营造的,是我迫切想看到的。我想我是自私的。

那一年,在我的家乡,我有一个女人。我们曾一起到过那片松叶林,细密的叶子,把阳光分割成不成形的碎片,砸在林间葱郁的青草地上,反射出愠眼的绿光。我在那里舞刀,她就温静地依偎在一棵松叶树旁,望着我。她的眼睛清澈透明,一样幽深。

在我决定离开家乡的时候,她一直沉默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没有告诉她我什么时候会回来,她也没有问。她不是江湖中人,她不懂江湖,可是她知道一位刀客的离开就意味着生死诀别。她送我到那片松叶林,地上的青草已经开始败落,我头也没有回就走了。时间就此定格。

那么多年了,江湖的厮杀让我几乎忘记那双眼睛,在见到你的母亲的时候,我忽然又想到了那双眼睛。只是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是儿孙满堂,还是依然在那片松叶林等我回去?可是我知道我再也没有机会去知道了。

可是,我终于还是等到了我所渴望一刻,以我二十年来的所有背负,和你二十年来的一切仇恨,化作瞬间的满足。是的,我等到了,我一直渴望的那一片刀锋。那一片冰凉的刀锋啊,如同当年,我割下你父亲首级的那一个夜晚,那一大片的冰凉,那冰凉的月光,泼洒在殷红的血上,印证着一种信念。

我笑了。孩子,我为你笑了,你做到了,你的武功让我觉得二十年的心血没有白费,你终于可以在十招之内让一个一流的高手人头落地。我笑了,也为我自己,你父母的托付,我终于完成了。二十年啊,就为这一瞬间。可是孩子,我的笑你能听到么?它隐匿在江南苍茫的夜色里,隐匿在你布满仇恨血丝的眼眸下。这样的夜,这样的风,让我想起了松叶林里的风,一样狂疾劲掠,吹昏了夜色,吹寒了躯体。

孩子,你的刀比你父亲的还要快,甚至快过你的母亲。人头落地的瞬间,我瞪大眼睛,看着你将我的首级,悬在腰囊中,如同当年,我将你父母的人头,放入背囊。

 

3

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他们全都是我这一生最爱的两个人,可是他们,也全都死在了我的刀下。

我知道你不懂。其实,我也不懂,为什么这样的事,一定要发生在我的身上?为什么,我爱的人,一定要和我隔得那么远,以至于要用生和死来丈量我们之间的距离。

在我走出松叶林之前,我只知道舞刀,为了心中一个遥远而虚恍的梦。我曾梦到自己是一位行走江湖的侠义刀客,并为此如痴如狂。而那个女人与我咫尺,我却视而不见,直到落寞的时间把热望的心冷却。在我走出松叶林后的一些年里,我才开始惦记那双眼睛,可是我却再没有回去,慢慢地惦记变成回忆,积淀在心底,成了模糊的影子,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

那一晚,月光如同今夜这般皎洁,是我,亲手将你父母的首级献给了玄云宫宫主玄云王。我执着那把沾满你双亲鲜血的刀,背囊中是你父母的首级,他们双目微闭,面容安详。我将他们献给玄云王,只博一笑。而另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我把你送到了白色的城。

我开始不停在夜里把自己灌醉,希望自己忘记些什么,却又在尘封的记忆中找到了那双眼睛。它像极了你的母亲。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母亲在我面前倒下,笑容绽放在她死去的脸上。眼睛里的光芒开始慢慢散去,可是依然幽深透明,也永远地投映在我的心湖。

那些个漫长的夜,我将你引出儿时的甜梦,带这睡眼惺忪的你来到白色的城的脚下,一招一式地传授你武功。我将我的所会所学、你的传家绝学掩月刀法,还有偷来的玄云宫的武功秘笈,全部都教给了你。

你的武功一定要很好很好,这是一开始我就告诉你的,因为,你生来便是要复仇的,你要杀了掩月山庄的仇人玄云王,你要完成你的父母没有完成的使命。这是你的命,从你落生的那一刻,就已写就。孩子,你一定觉得我很专断,我太自私了吧?你一定很委屈吧?我从不告诉你为什么,却让你幼小的身体来承受这样的沉重。

那些夜晚真是漫长啊。有许多次,我看到你稚气而又冷漠的脸,看到你那没有一点笑容的表情,我就会生出莫名的悔意。我不知道,我们这些自命为正义的大人们,究竟有什么权利,来剥夺一个孩子的所有天真和快乐。

从小到大,你有过一次淋漓尽致的快乐么?你有过一次发自内心的欢笑么?你有过一次真正的倾心的爱么?孩子,你一定在怨恨我吧?一次一次我看到你,坐在那口枯井上,望着了无一切的苍穹,直到残阳如血,倦鸟归家。漠北的沙尘风干了你本来稚嫩的脸,留下一片冷漠的颜色,像那一夜大片的月光,冷清,淡漠。

孩子,是我误了你,是我误了你啊。

是我,用上一辈人的仇恨,用你父母交付的使命,将你原本明朗的天空,涂成灰暗的颜色。在你的心里,我唯一给你种下的情感就是——仇恨。我教会你仇恨,掩月刀发出冰冷声响。而现在,我已经不知道,我们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我只知道,你父母托付给我的事,我已经全部做到。

4

你将我的首级放于囊中,走到我面前,充满恨意地踢了踢我的尸身,将我侧卧的尸身踢得翻转了过来。我知道,你依然不解恨,这个人可是江湖上人人憎恶的杀手,如今死在了你的手上。可是你觉得他根本不配这样死,以他的罪过,这样死上一万次也不为过。

夜风吹过,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冷。你弯下腰,在我身上翻找着。我知道你在找一封信,那是一封很重要的信,白色城的最后一夜,我千百次地叮嘱你,一定要找到那封信。

突然,你停止了动作,怔怔地盯着我的胸口。我的胸口破了一大块,是被你的刀气激碎的。你伸出一只手,很慢很慢地拿起我护在胸口的右腕。直到那一刻,你的手都很稳。那是我教给你的,世上最好最快的刀客,一定要有一双最稳的手。你的另一只手,在我的胸口摸出了那封信还有另外一样东西。是的,没错就是那块玉玲珑,在月光的照射下,映出惨白的光。你的手,忽然一抖,我的手臂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你认出来了,是么?孩子,你认出了被你割下首级的这个人,便是二十年来每夜教授你武功的神秘业师。这么多年了,你从未见过他的样子,只在你练功的时候,看到他坐在旁边的枯井旁,抚弄着那快玉玲珑,二十年了,夜夜如此。那快玉玲珑从未曾离开过他的身体,今夜也是如此。

是呀,这块玉玲珑,从我走出那片松叶林的时候,就一直在我胸口。只是在你的父母死后,我才经常把它拿出来,在夜里仔细端详。我不知道我在想谁,她,抑或是你的父母,三双眼睛时常交错着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却什么也看不见,它们都消失在我忽然惊醒的夜里,夜色朦胧,微感苍凉。

你的脸开始一点一点地有了表情,五官奇怪地扭曲起来,像被人狠狠一拳砸中要害,眼眉痛苦地聚在一处,看起来有些狰狞,而泪水,却从你的眼中滚落下来。这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看到你落泪,刚才我还在内疚把你变成了一个彻底冷漠的人,而现在我竟有了一丝安慰。

你伏下身,握紧那块玉玲珑,紧紧咬着下唇。你一定想要大声地哭,是么?我知道,你哭不出来,一点都哭不出来。这也是我教你的,我给你上的第一课就是不许哭泣。开始你总是被吓哭,我就用最残酷的方式来教你,慢慢的,你就真的没有再哭过。其实我知道不会哭是种更大的痛苦。

孩子,我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就像那一夜的我。那一夜,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父母的尸身,像你一样,伏在他们冰冷的身上。我浑身抽搐,一种不知哪里来的疼痛,几乎将我的心都拧得碎了。而我,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有流泪,不停地流泪,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到你的泪水,我试图想起那片松叶林,可是那里确实没有泪水让我想起,我就想到了你的母亲,你和她多么相似啊。只是,你的脸上没有了她当年的光亮与鲜丽。她的泪是清灵灵的活水,而你,永远都是沉默的,冷漠的。

你的眼睛真冷,像一块冰,它们嵌在你清秀而冷漠的脸庞上,如同早春的草地上不曾融化的雪。你伏在我的尸身上,无声地流泪,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飞快地滑过你扭曲的面庞。在我胸前,觉吃一种温热的潮湿。你的泪,把我的心都灼痛了。

别哭了,孩子,去看信吧,看了那封信,你就会明白一切的。那时,你的心里可能会好受些。因为,那封信是你的父亲亲笔写下的。在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在我割下他的首级之前,他曾千百次地叮嘱我,一定要将这封信交给你。

你慢慢抬起身,颤抖着手,撕开火漆封住的信封,打开泛黄的信纸,那上面,是你父亲清隽的字迹,飞扬洒脱,一如他当年袍袖纷飞的模样。

那一年,春风拂面,你父亲坐在江南烟雨楼之上,端然冷俊。他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兄台,有件事,可否请你帮忙?”他定定地望着我,表情里有一种旁人无法描述的忧郁,像是刺进心头的一根针,让每个看着他的人,都会有种莫名的痛。我看着他,身不由己地点了点头。

那时的我,离开那片松叶林已经十几年了,在江湖上仍是一个无名的刀客。既无大志,也没有足够博名的显赫身份,我所有的,唯掌中的一把刀而已。我不知道,你的父亲是从何处看出我内心深处隐匿的不甘,又是从何处看出,他可以将那件万分艰难的重任,放心地交由我一肩承担。

你的父亲,他信任我。从最初相识起,他对我的信任便根深蒂固。当他把那把刀拿到我面前时,他就已经决定,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交给我,那,就是你。

孩子,你一定不知道,在许多年以前,江湖上曾经有这样一个地方——掩月山庄。在你出生之前,在属于你父执一辈的江湖上,掩月山庄声势壮大,以狭义闻名。而在你出生后的不久,掩月山庄,却成了江湖上最惨烈一役的代名词。那一役玄云宫大获全胜,而掩月山庄,几乎全军覆没。

于是,那个血色奔涌的春天,烟雨楼之上,东风折弯了河边柳丝的柔腰,在春风下,你的父亲袍袖纷飞,抽出了那把刀。

掩月刀,江湖第一刀,薄如蝉翼,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刀身纹有一月隐于山尖,下是一道飞瀑。那山就是掩月山,你的父母曾经居住的地方,而那瀑就是掩月山上闻名于世的月痕。同时这把刀也是掩月山庄庄主身份的象征。

当你的父亲向我表明他身份的时候,距离掩月山庄的灭门一役,已经月余,江湖上最大最残忍的门派玄云宫,正在全力歼灭掩月山庄的残众。据说,掩月山庄庄主的人头,值一万两黄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你父亲让我看到了他的刀,那意味着,他已经把他的命交在了我的手里,而那时,我和他,素不相识。

 

5

你看着信,就着月光,一字一句地读着你父亲亲笔写下的话。月色温柔地涌上你的脸,你的脸上有一种很干净的表情,如梦如幻,那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了你的父亲。在烟雨楼上,他为我斟了一杯酒,这也是我唯一和他共饮。没有开怀畅饮,也没有不醉不归,有的只是一杯烈酒,和一辈子的托付。

然而我可以感觉得到,你的心是焦急的,隐隐地急切着。你一页页地翻动着信纸,泛黄的信纸在你的手中哗哗作响,仿佛劲风掠过江南的桃园,微白的花瓣飞飞扬扬,落英缤纷。我想,你一定有许多问题想要弄清。如果此刻我还活着,你一定会拉住我的衣襟,小声地怯怯地问:“师傅,后来呢?后来怎样了?”以前,每当我给你讲起那些江湖旧事时,你总会这样问我,有几分急切的。

是啊,后来呢?

在我走出松叶后,我就不曾想过有后来。我只是夜以继日地依马江湖,丈剑天涯。或许有一天我会重新走进那片松叶林,和她结婚生子,开始平凡人的日子;也或许我会客死他乡,终老天涯。然而我是一个刀客,注定我的生活只有现在,没有过去,更没有将来。

后来,我和你的父母成了朋友,不是普通意义的朋友,而是可以割头换颈的生死之交。你的父亲从一开始就告诉我,有一件艰难的重任,需要由我完成。

在他藏身的破败寺院里,他踩着满地枯残的树叶,对我说:“我和夫人只做容易的,余下的,全交由你了。”那时,你只有一点点大,还躺在襁褓中,被你的母亲抱在怀里。你的母亲低下头,恋恋不舍地望着你,望了许久。最后,她将你放进我手中,流着泪对我说:“照顾好他。”

我在黑暗中低下了头。这么多年了,我真的照顾好你了吗?我让你吃饱穿暖,教你武功,可是,我给过你一天真正的快乐么?记忆里,我没有为你讲过一个故事,没有陪你放过一只风筝,甚至,我没有对你笑过一次。时间实在太短了,所有的夜都被我用来教你武功,而所有的白天,我只能站在离你很远的地方,看着你孤单地坐在白色的城脚下,玩着黄沙。

再后来,就到了那个我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夜。一大片一大片的月光,冰凉得就像你掠过我颈项的刀锋。你的父母,双双倒在了我的面前。临终前,你的父亲一直握着我的手,他的声音微弱而坚定,用最后的一点气息对我说:“我知道,你一定能够做到,只是,委屈了你。”

委屈,这是我在踏上江湖之后第一次听到这样一个词,它究竟包含着怎样的心痛。我已经记不清,在江湖上,我扮演的角色,马卒,侠士,抑或是后来一个十恶不赦的杀手?忽然之间,我又想起了松叶林里的那双眼睛,它们的晶莹中间写满了什么,难道那也是,委屈。

月光水一般涌上破败的庭院,涌满了天与地。破败的庭院被这样的月光堆积得我近乎窒息,气一股一股地窜上我的胸口,刀柄在我的手中被握成永久的残色,拳头打在粗糙的石砾之上,鲜血渗渗。所有的痛都在瞬间聚集在一起,吞噬着我残余的记忆和所有的感知。

我想哭,大声地哭,可是,我哭不出来啊。那一夜,我的哭声被冷冷的月光冻成了冰,深深地埋在心里,我用尽此后的余生,也不能将它暖成一汪温泉。

我去了掩月山,在你父母死后的一年之后,我将他们的骨灰,合葬在了月痕之下。掩月山上的血腥味,早已经被春风秋雨化成了飞烟,你的父母躺在山中,陪伴着飞瀑和流云。我幻想着,经年之后,我和她合葬在了松叶林。

6

掩月山庄庄主夫妇的人头,让我在玄云宫站稳了脚跟,也取得了玄云王的信任。我做了他的贴身护卫。他似乎很信任我,有许多事情,他都放心地交由我去做。但我知道,在心底,他从未拿我当作朋友来看。在他的眼中,所有的人都不过是棋子,被他捏在手中,任由他摆布。我时常在想,我究竟被当作了哪一颗棋子?将,还是相?抑或,只是一匹马,一个小卒?

我有了很多的机会,亲眼目睹玄云王杀人。他很喜欢杀人,杀人仿佛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乐趣。而他每一次杀人,我都会将能看清的招式牢牢记在心里,记录成册。我还利用我的身份之便,偷入他的密室,抄录了他的武功密笈,并全部传授给你。

可是当时,来大漠教你武功,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你还那么的小,生命脆弱得像一根芦苇,经不起风雨。为了让玄云王完全放松对我的警惕,也为了让你的生命更加安全,我不得不开始杀人,替玄云王杀人。

杀人,像杀你的父母一样杀人,我成了最恶毒的杀手。

你四岁的时候,我杀了月华山燕家堡满门七十三口人,我的刀,掠过了从三岁孩童到八十岁老妪的每个人的咽喉。至今我仍然记得那一双年幼稚嫩的眼睛,它射出的天真无邪的光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心里,流出冷冷的血。然而,我还是无情地挥刀而去。

你六岁时,我杀了玉虚观里的一个道人,那时他已经身负重伤,毫无还手之力,而我,已经将他的首级割下,送给玄云王。你七岁时,我杀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我甚至已经记不清杀他的原因,只记得,那是玄云王交给我的任务。

而在你九岁时,我杀了一户农家,只因他们家有个漂亮的女儿,也因为他们家的女儿被玄云王看上了。那真是个刚烈的女子,我把她带到玄云宫,她依旧誓死不从,咬舌自尽了,临死还冷冷地看看我。我竟感到自己心虚。

那么多年了,我杀人无数,人人对我恨之入骨。可是孩子,还有一次你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你一定会更加的恨我吧。是我亲手杀了你的养父母。

那一年你十四岁。那晚,寒风猎猎,我闯进了他们的家里,他们一眼便认出了我,也正是我在十四年前将你亲手托付给他们。他们拿出了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我,临走时,我还是割下了他们的首级。我分明看到他们眼中的不明白,那种苍茫的死不瞑目。其实他们不需要明白,十四年前,在我选中他们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他们用来证明你的冷漠。

那晚的你和今夜一样,没有发出一点的声音。你用双手刨着坑,将他们掩埋,冰寒的沙砾上留下道道血痕。我已经知道,你已经足够冷漠,我的心里感到一丝欣慰。也有一丝悲凉。

看到了吧?孩子,我已经不再是我,我成了一台杀人的机器,我的双手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在玄云宫,我的嗜血程度几乎不逊于玄云王,我成了江湖上人人憎恶的杀手,还背负着剿灭掩月山庄的罪名,江湖上所有的人都想杀我。

也许,正因如此,玄云王才会对我放心,甚至允许我住在掩月山庄。他以为,我是想以此炫耀。而我,只是想在每个黄昏来临时,陪在你父母的身旁,伴着这无终的月痕,给他们说些知心的话。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的心里好受一些。

这就是我的二十年,长得,几乎超过我的一生。

 

7

在江南的烟雨楼,我找到了那间小小的酒寮。那里有甘冽的梨花白,酒汁清亮,入口时,如同那一夜月光的冰凉。

每个黄昏,我都会坐在窗前,等你到来。梨花白一杯杯倾入喉头,我想,一定会有这样一天,你站在我的面前,将你冰凉的刀锋,掠过我的颈项,而那一刻,我的眼前鲜血喷涌,我的心,微感苍凉。我笑了,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地微笑。你却在流泪,月色如银,你的每一颗泪珠都镶了一层银边,砸在沙滩上,渗进沙里。 

有人曾说:爱一个人太深,就会醉;恨一个人太深,也会醉。而我这一生竟然醉了三次。离开那片如风的松叶林后的第一个十年,我醉了。在茫茫的大漠,一个刀客,横卧黄沙,刀光剑影。你的父母在我面前倒下,我醉了,月光如冰,落叶如尘。你的刀掠过我颈项,我醉了,再也醒不来,再也不问江湖事。我唯一想知道的是,那片松叶林是否葱郁依旧。

别哭了,孩子,我不怪你,我是甘愿这样的。这些年来,我所做的事,并不是我自己愿意的,我早就想解脱。只要你成为了这世上最好最快的刀,我的愿望就已经实现,我真的很满足。如果生命是一场忧伤的大雨,我这一生,已足够痛快淋漓。爱过、恨过、痛过,也悔过,我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月亮落到了东边,天就快亮了,走吧,孩子,离开这里,离开这虚妄的神仙之地,去玄云宫了却恩仇,去掩月山寻找父母,去江湖,夺回属于你掩月山庄的那片天空。然后,再找一个地方,将所有这一切,全部忘记。 

白色城的最后一夜,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相忘于江湖。我深信,总有一天,你会懂得这句话的含义。月光渐渐变淡,你已准备离开,我也要离开了。我要去见你的父母了。我会告诉他们,你已长大成人,玉树临风,你已经是江湖上最快最好的刀。 

我的身体变得轻盈,比你的刀锋掠过我颈项时还要轻盈。我轻盈地从你身旁穿过,乘着风,踏着月,拂起你的一袭白衣。

“我走了。”我轻轻地说。我知道,你已经听不到我的声音了,可是,我还是那么的想要跟你说话。你流着泪,叫着“师傅”,你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名字。二十年来,我从没跟你说过我的名字。从你父母死后,所有的人,都只叫我血魔。而其实,我是有名字的啊。只是,那名字早已湮没在了岁月里。 

你听到了么?我遗失的名字掠过你耳边的长发,你听到了么? 

冷风渐大,载着我向那片月色飞升,冰凉的月光穿过我的身体,我感觉不到冷。最后一次,我回过头看你,朝着玄云宫的方向,你在月下独行,手执冷冷的掩月刀,一袭白衣融进月色,融进我流不出泪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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