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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花上的女人

发表日期:2005年11月13日  出处:http://qfls.2000y.net 春草轩主人  作者:榕树下  本页面已被访问

诗人泰戈尔曾说:“愿死者有那不朽的名,但让生者有那不朽的爱。”
  ——题记
                 
 


 一个人如若不怀有对于真挚的爱的追求,便如同行尸走肉。人之所以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就因为心中有爱。仰望苍穹,星斗历尽移换,依旧长明,而人世已几经变幻。沧海桑田,时光匆匆,唯有在爱的国度,才没有岁月的流逝,生命得以长存。
  而在如今浮世的尘寰,相爱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宛若幻想与童话,现实中难以再现。每当耳边响起“童话里都是骗人的”这样的歌声的时候,总感觉出最深的悲哀与苍凉。也许生活本来就是这种样子。但是我固执地怀着对童话般的生活与情感的追求,所以写出了这样一部小说。现在将它呈现在读者的面前,只是想给冷冰冰的现实生活笼上一层美丽的幻影。
  也许会有人欢欣,通过它发现了单调而冗长的生活里那份对于人生的温馨的寄托。
  也许有人一笑而过,因为它是骗人的。
  也许……                 
                 
  一、初夏的烦恼与希望
                 
  林香在院子中怃然而立。站累了,她就坐在一把老扶手椅上;二十多年前,她也这么坐着,抱着刚生下的孩子,哼着歌儿,等待她的下田劳作去的丈夫,黄昏时丈夫就回来了。然而现在,她知道,丈夫是不会回来了,而那怀中的孩子,也已经长大得抱不动。但她还想去抱他,还不得不去抱他,把他从被晦暗苦闷封锁着的屋子里抱出来,把他从忧郁、忧伤中抱出来。她坚定她的信心,却怀疑她的能力。她凝望天空中倏然变幻的云,和远方崭露出青冷的峰巅的山峦;她感到无能为力,很多事情是她不能左右的,包括那属于她的命运。她相信她的男人已经变成天上的一朵云,或者融化成蔚蓝天空的一部分。天空在向她微笑;她的意识有些迷乱了。
  一阵咿咿呀呀的开门声,使她惶惑不已,是谁?是他回来了吗?她站起身。门开了,门内嵌着一张和她的男人很相似的脸。她抽了一口冷气。
  “很久没有见到姐夫了。”
  “你们母子一切都好吗?”
  “我是无所谓好坏了,连生死都已淡忘。只是以超——”
  “我今天就是为以超的事来的。”
  林香微笑着,转身朝屋里探探头,叫自己的儿子道:“以超,你的姑父来了。”
  “知道了。”
  江以超从衣物凌乱堆积的床上爬起来,懒懒地走出房门,走到他的姑父徐启良的面前,勉强笑说:“姑父一路辛苦了。”
  他的笑光冷而忧郁,触摸到人身上时,让人倏然起一阵冷颤。
  徐启良喧宾夺主似的,温和地拉着江以超的手,拉进屋中坐下。座位是朝北放的,江以超的目光,正好落在北墙一副相框上。相框中嵌着一张宽大的黑白相片,上面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微微笑着,这笑被定格在照片中,标本一般。江以超不但没有从这满含期待地朝他射来的微笑中,获得温暖和勇气,反而全身打了一个冷冷的抽搐,心悲凉下去,热泪涌上来。
  “不要难过了,人总是要走的,虽然有早有晚。松柏千年,昙花一现,结果终归是一样的。”徐启良微微笑着,蓝褂,灰裤,清瘦而微黑的脸。
  林香在一只黯淡的漆色褪落得斑驳不堪的老式饭橱内摸索着,抓出一个小铁盒,倒出茶叶放进青花瓷茶壶中,沏好后端到徐启良面前,用微笑而哀伤的目光望着他,说:“姐夫给以超找到工作没有?真担心他整天在床上躺着,会抑郁成疾。随便找个差事做着,就是挣不到钱,也可以散遣一下忧愁。”
  “找到了。我一个做木工的堂哥,正需要一个帮手。我想让以超去跟着他学木工,这是一个不错的手艺。”徐启良拍一拍江以超的肩膀,继续说,“去世的人走了,活着的人还要生活下去。你要振作一点,凭自己的能力挣钱娶媳妇,既安慰你娘的心,也让你爹在九泉之下高兴。”
  林香看一眼儿子道:“我也不希望这个家成为一座和尚庙。”
  徐启良说:“以超能行,既有长相,又有力气,而且思维敏捷。”
  “就是家里太穷了。”林香十分愁怨。
  徐启良道:“钱是人挣来的,只要肯出力气,不怕挣不到钱。”
  林香无奈地说:“现在的世道是有力气没有地方使,当农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出头之日。”
  江以超问:“姑父,我什么时候去工作?”
  “明天吧。明天你先到我的家中,我再领你去见我的堂哥。”                
  江以超重又走进他的房中躺下。他的思绪纷乱如麻,想到一年前病死的父亲,想起一个星期前他的一次相亲,黯然伤神。那个姑娘长得并不好看,体姿不佳,宽长的脸上粘缀着许多雀斑,眯缝着眼睛,尖突的黄牙。他愿意了。姑娘也满心欢喜地应允。喜糖买了,吃了。可是三天后,姑娘又反悔了,不愿意他了。婚约就这样散了,风吹过,不着痕迹。娶媳妇,对他而言,成为奢侈的消费。
  他侧立起平躺的身子,心中所积藏的一腔惆怅,因为这一动作而流散开了,舒适与展然的感觉刹那间袭来,同十年前一个样子。那时他也躺在床上,只是高烧迫使他的头沉重如石,迫使他躺在床上昏昏若梦,他手上挂着吊瓶。他稍微展转一下身子,发现父亲正在床边忧愁地坐着,慈祥的脸。父亲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全身舒适而凉。爷爷因为他的病,专门用柳枝削成几件玲珑可爱的宝物,放在屋中驱邪。他看着桌上的宝物,看着,它们朦胧起来,上面蒙着一层灰色的尘埃,法力已不足以坚强一个人的心了。爷爷去世五年了。父亲说的给他攒钱盖新房娶媳妇的笑语,还在耳边萦绕,父亲的形容却成泥土中一把灰了。
  “不要整天在房中躺着,出来看一看太阳。”是母亲的声音传进来。
  江以超走到房外,明媚的阳光照在树叶上,灼灼闪光。院中没有养花种菜,簇簇野草却盎然生机,长出一片浓浓绿意。老牛拽草是一盘草疙瘩,像个绿色吸盘,扣住地面不放。蔓草缘着墙壁与枯枝,努力往高空爬,宛若迫不及待地想把窃取的土地的秘密,倾吐给蓝色的苍天。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草,蛰伏在阴暗的角落中待势而发。草间虫子不厌其烦地唧唧鸣叫。看似荒废的院落,却使生命以另一种形式成长泛滥。阳光照得他的眼发疼。
  江以超走出大门,在一块青石板前站定,梧桐树的大叶子遮下来的荫影,覆在他的身上。他看看对门邻居家金碧辉煌的新房,再看看自家青旧的蓬荜,觉得虽与邻家只隔一街,却如同隔着一百年的距离,隔着一百年的忧郁与晦暗,他是站在时间的这头遥望那头。他有些晕眩,故意与他为难似的那时间的隔别,与色彩的参差,令他无奈而悲哀。
  街上有一只黄狗,几个孩子。还有红色蜻蜓飞来飞去。
  “以超,好久没有看见你了。”江以衡问道。
  “今天心情舒朗一些,出来走走。”
  “到我家去玩吧,瞧瞧我刚买的VCD影碟机。”
  江以超跟在江以衡身后走。
  江以衡的娘因为儿子花掉两千多块钱买一台影碟机,气得死去活来,骂完败家子骂王八蛋,整天一张青涩的脸。但此时她的脸上却风流云散,绽开慈祥的微笑,因为她看见了江以超,想起他一家接连发生的悲哀的事,恻恻而动的心弦,怜悯着面前的孩子,并且连她自己儿子的淘气与奢侈,也是值得原谅的事情了。她说:“以超今天精神很好。”
  “婶婶的气色更好。”
  “还好呢,行将快被以衡气死了。”
  江以衡沉默不语,只管打开机器。电影开始播放了,是张曼玉主演的《新龙门客栈》。漫漫沙原,浩浩侠情,翩姿佳人,刀光剑影,使人目动心惊。江以衡的娘切开一只鲜绿的西瓜,瓜瓤红润,汁水直流。两人边喝边看,陶然忘机。
  “以超,你如果在家中闷闲不过,我让你叔叔帮你找一份工作,现在到外面打工不少挣钱。”江以衡的娘瞥了一眼电影,说。
  “我姑父为我找好了。”
  “干什么?”
  “学木工。”
  “学木工好。现在盖新房的多,门窗用的不少。从前几辈子都住一所老房子,房子像个老不死的人,老态龙钟,摇摇晃晃,没有尽头地撑持着,拖延着。现在可好,全拆了重盖。”
  “是。”
  电影中客栈老板娘说的一句“你不是找通道吗,我身上就有通道”,江以超听了,心中酿起莫名的感绪,把它记牢了。
  看完电影,日已薄暮。江以超与江以衡站在院子中闲谈。迎门墙前的一株夹竹桃,花开得太多了,显得力不从心,沉沉地垂下枝头。倒是地上的一片石楠花丛与黄花菜,轻松怡乐,在晚风中摇曳着。牵牛花爬满了东边斑驳的墙壁,油油的绿叶把墙壁负载着的不尽沧桑淹没了。村庄上空笼起一层紫色的晚烟,有蝙蝠掠着房檐在飞。江以超要回家吃饭,江以衡的娘苦留不住,只得由他走了。
  江以超回到家,林香已把饭做好,正在院子里静静等着,依然坐在那把老扶手椅上,像等她的丈夫一样。落日残红的光,照着江以超的脸,她觉得儿子是如此的亲切,如此的难以割舍。她的被泪水浸渍苍白的脸上,掠过薄薄红晕。江以超感觉院子里太荒凉,和落寞,宛若有冷冷的幽灵在徘徊。他张开嘴想说话,然而又闭上了。夕阳消匿了,夜色与寂静与冷清,接着袭上来……
                 
  江以超在姑父徐启良的介绍下,分别向他的堂哥和其家人问好:“伯伯,伯母,哥哥。”
  徐启民的媳妇曹凤,一边招呼江以超坐下,一边吩咐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说:“婷婷,给你以超哥倒壶茶水。”
  徐婷婷倒完茶水,看一眼江以超,就走到门外去了。江以超只觉得眼前晃着一道美丽的影子,一晃又消失了,那么迅速,那么令他捉摸不定。有很多美丽的东西,在他的眼前晃动过,然而都是影子,转瞬即逝;他怅惘着。
  “从前干过活没有?”徐启民问。
  “没有。”江以超低头回答。
  “以超是个独生子,被宠惯了,请大哥多多教导。”徐启良说。
  徐启民的儿子徐庆东,笑赞道:“以超是那块料,既扎实又精俐。”
  徐启良嘱咐江以超说:“师父领进门,学习在个人。你以后要认真学,我大哥是远近闻名的木工巧匠,有不少绝活儿。”
  曹凤笑道:“启良,你的大哥只会打张桌子弄条板凳,哪有什么绝活?”
  徐启民朝曹凤努嘴说:“有绝活哪能让你知道,妇道人家。”
  徐启良笑道:“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女人半边天了,大哥。”
  徐启民轻蔑地说:“什么半边天?我都给她遮过来!”
  “你有本事!”曹凤不服气。
  “世界变来变去,但是男人的第一把交椅是变不了的。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徐启民自信地说,并相信在他的家庭里挽留住了祖宗留下的传统,不像有的家庭,阴盛阳衰,不成体统。
  江以超笑而不语。
  徐庆东站起身,朝江以超道:“我先领着你认识一下工具,它们是咱的枪杆子。”
  徐启民家盖的是阔大的新房,东房五间住人,西房四间作为工作场所。一进西房门,触目可见一台电锯,宛如一只黑豹,卧在屋中央,锋利的齿轮,黑亮的刨板。四堵墙壁上,倚满被锯整刨平的木板,高高低低,粗粗细细。地面铺着一层木屑。整个房中散发着隐隐约约的木的气味,无意中扑入鼻息,清鲜而芬芳,待至有意去捕捉时,得到的却只是枯燥与单调。徐庆东拿出刨子,锯子,米尺,拐尺,墨线盒……一一向江以超介绍它们的用法。江以超拿在手中看视良久。
  院子南面的平地上,躺卧着几根粗大的松木与杉木,安静而威武,宛若一堆耐得住腐蚀的干硬的“时间”。东墙上倚着一堆宽厚的木板,高越房顶,一道道天然形成的质纹赫然入目。院子北面,东房窗前,长着几棵婷婷玉立的美人蕉,叶如翡翠。美人蕉东二米处,是一株香椿树,洁净茁壮。                 
                 
  二、星星,婷婷,梦……
                 
  徐婷婷两天前就对父亲行将收受的徒弟好奇不已,可怜他的身世,猜想他将是一副什么忧郁悲伤的样子。此日一见,目动心惊。他的肤色微黑,肌骨壮实,脸相天真而帅气。她还能看出他有一股顽皮劲儿,虽然眼睛里仍然含着难以散遣的忧郁之光。但这又足以证明他的性情之真,对父亲耿耿不忘。可是出于羞涩,她只在每天同他第一次见面时说几句寒暄的话,不敢做深谈,絮谈。
  有一天,徐启民与徐庆东到外面谈一桩买卖,留下江以超料理杂务。江以超在院子中砸完几只窗户框的的楔子,又用刨子刨平几块木板。徐婷婷闷闲不过,靠过去说话。
  “以超哥,你们整天同这些木头打交道,烦不烦呢?”
  “不烦。”
  “你真够麻木的。我看得眼里快长出茧子了。”
  “你出生在木工世家,应该对木头有感情才对。”
  “能有什么感情?一堆冷冰冰,呆板,笨重的东西。”
  “瞧你说的,你睡的床,坐的椅子,吃饭的桌子,甚至梳头用的梳子,不都是用木头做的?”
  “生了气,照样不睡觉,不吃饭,不梳头。”
  “能维持久吗?”
  “能。”徐婷婷坚定地说,“谁和木头打交道久了,都会变成木头人。你也快了。”
  “当木头人也蛮好的,没有烦恼,没有痛苦。”
  “你麻木得无可救药了。”
  徐婷婷眨巴一下眼睛,望望江以超,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犹豫一会儿,问道:“以超哥,你觉得人生是寂寞的吗?”
  “从前寂寞,现在不寂寞。”
  他停下手中的工作,凝望徐婷婷长而美丽的睫毛,大而闪烁的眼睛,心中为一股莫可言状的快适所袭取。天上浮白的云,在蓝空中飘翔。
  “你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水。”
  “一点儿不渴。”
  “你的全身像雨淋过一样,湿透了。你出汗真多。”
  “身子热,心也热。”
  “是天气热。”
  “现在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儿热。”
  “你不耐热,你已经热晕了头。”
  “也许是以前的日子过得太冷了。”
  徐婷婷沉默了。她猛然明悟到,江以超话里的意思并不与天气有关。她有些失神。
  “你怎么不说话了?”江以超问。
  他鼓起勇气脱去短衫,全身感觉有一种冷瑟的紧张,还有一种爽快。晶莹的汗珠在他健壮的胸脯上,被习习凉风吹得闪烁不定。他用眼看看徐婷婷。徐婷婷的脸颊微微一红,说:“你用刨子还没有我的水平高呢,我来刨两下。”
  徐婷婷正想从江以超手中接过刨子,曹凤走出房门说:“婷婷,太阳都老高了,你还不准备帮我做午饭?走了两个人,我们就不吃饭了,一有空就知道玩!”
  “知道了。”
  徐婷婷笑着从江以超身边走开。
  江以超继续工作。汗水从额头流下来,缀到睫毛上,颤晃晃的,使四周的景物闪烁在他的眼睛中模糊不定。他的眼前亮着一双美丽的眼睛,两张润嫩的粉颊,一把迷人的微笑,还有一袭随风柔动的长发,闪烁清亮的光芒,宛若一条流水淙淙的长河,那流逝的河水与岁月,清凉地,汩汩地,流进他的意识里去。
  黄昏时分,江以超收拾好工具,回自己家去。一路上的淡美云晖,映照得他的心景奇丽惬意。破旧的自行车,发出单调的叮叮当当声,宛若在诉说它的不堪重负,与行将被淘汰而生出的苦闷。回到村子,夕阳收敛起最后一抹光辉,依依不舍地坠到地平线下去了。林香早为儿子准备好晚饭。屋中闷热,江以超把饭桌搬到屋外,两个人在院子里吃起晚饭来。一盘豆角,一碟咸菜,几个幽黄结实的馒头,两碗清淡的米汤。蚊虫嗡嗡飞着,咬着人,咬出夏日夜晚必不可少的烦扰。
  “以超,你的闫二婶到我们家提了一门亲事。”
  “是吗?”江以超满不在乎地问。
  “前一次订婚,那位姑娘嫌弃我们家的处境,没有愿意。我想,娶不到黄花闺女,娶个结过婚的年纪小一点的也行。”
  “这——”
  “你的二婶说,那个媳妇结婚不满一年,男人就犯罪进监狱了,媳妇不愿等,想再找一个。她长得很好看,也没有孩子。”
  “这事以后再说吧。”
  “过这个村没这个店。我们这样的家庭,不容易招来凤凰。”
  “依你的意思呢?”
  “找个吉利日子同她见见面。”
  “好吧。”
                 
  屋中寂寞的灯光,寂寞的蚊虫飞叫,使江以超心里的寂寥无限延展,像一张蛛网,扯也扯不断,徒然增加它的粘长。懊热的天气,把人的寻求清净的情绪,逼迫成无聊的丝缕。江以超用肘弯夹着席子被单,独自爬到房顶去睡觉。
  房顶上凉风习习。江以超朝四周望望,一片沉静而凉冷的夜的海。整个村落在安睡。有几家小院子,还在放着微弱的灯光,宛若半睁的惺忪的睡眼。不知哪个角落里,突然响起尖利的狗叫声,汪汪一阵,又沉寂下去,像是村落在长眠时的梦呓。
  江以超把席子铺好,躺在上面,让被单盖在胸脯以下,睁着眼默看天空。蓝黑而沉默的夜空,令人捉摸不透它的哀乐。星斗历尽移换,依旧长明。他在天上找出两颗隔银河遥遥相望的星星,又从脑中寻出一段敷衍在它们身上的故事,一时怅然,一时醒然。
  “生了气,照样不睡觉,不吃饭,不梳头。”
  “你快成了一个木头人。”
  “你生活是不是寂寞?”
  “你渴了吧?”
  “……”
  江以超的思想如天马行空,把那些随风而逝的话语,又追讨回来品味把玩,觉得有意,觉得无意,觉得好玩。他摸摸自己的胸脯,挥挥强健的手臂,一股力在体内涌动,漫延,溶进无边的寂静。凉风吹来,助人入睡。星星,婷婷,梦……
  半夜里,江以超被一阵缓重的脚步声惊醒。他看看那个爬上房顶朝他走来的身影,说:“娘,你怎么也上来了?”
  “我睡不着,想在房顶上坐一会儿,吹吹凉风。”
  “屋里太闷热了。”
  “现在不怎么热了,只是觉得空洞洞的。从前你爹活着时,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就是在老房子里过夜,也挺有生气的。现在到了晚上,你爬到房顶睡觉,我孤身一人躺在床上,真感觉像躺在坟墓里一样的凄凉。终有一天,我也会同你爹一样的,躺到一个与你隔绝的地方,任由你孤身在外,全靠自己打发生活,而没有能力去干涉。会有那么一天的,你一定要鼓起勇气去面对。”
  “娘,你不要说了,我要哭了。”
  “孩子不哭,娘刚才是说着玩的。再苦的日子娘一定挺下去,陪你走日后的路。”
  江以超揉揉眼睛,问:“娘,我现在是在做梦吗?爹从外面干活回来,洗一下凉水澡,是不是一会也要爬到房顶上来?”
  受着沉静的夜风的吹拂,林香的意识有些错乱。她朝院子里望望,房檐下的一棵灌木,在夜风中晃动着影子,宛若是往昔她的丈夫在院子里蹀躞蹒跚的身影。她对儿子道:“你爹一会就要爬到房顶上来了。”
  天上弯弯的淡月,就像一颗充满忧伤的眼,看了太多的兴衰起伏,人情冷暖,不忍再看下去,便悄悄地隐到云里去了。只有一些星子,零零落落的,闪烁着光辉。星空下是一派幽冷沉黑的大地,和大地上宁静长眠的村落。
                 
  过了两天,江以超略一修饰,就同闫二婶到约定好的地点,等候那个媳妇。一刻钟的工夫,媳妇由两个中年妇女伴着,姗姗而至。从衣着,从长相,江以超怎么也看不出她是一个曾经结过婚的女人,而更像一位因明达人事乘除而显得庄雅娴静的姑娘,既无做媳妇的俗,也无当少女的稚。二人走进一片桑树园里说话。
  媳妇含羞说道:“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约好了,能不来吗?”江以超轻轻反问。
  “你不嫌弃我吧?”
  “我哪有资格嫌弃你。”江以超苦笑说。
  “我的命真苦,嫁给了一个偷鸡摸狗的人,上他的当了。”
  “天底下苦命的人,何止一个。”
  “你长得比媒婆夸得还要好看。”
  “好看是脸上的,穷是骨子里的。”
  江以超看着媳妇的脸不放,把她的眉,唇,还有眼眸,细细品味,在心里寻找着与她相洽的感觉。
  “穷有什么关系?”媳妇佩服江以超的率性而言。
  “就这么一点心意,收下吧。”
  江以超掏出两千元钱的见面礼,郑重地递给媳妇,仿佛在交付他的心。
  媳妇收下钱,一时无话。
  桑树矮矮的,枝杈纵横,心形的叶子极其鲜绿,在阳光下泛着耀目的光泽,风一吹,就像是一颗颗的心在涩涩地跳动。桑树园中锄地的老头,看到园子这边的风景,心里早估量出它的别饶风致,便微笑着绕到一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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